我们的初中英语课本有一课谈重大发明,说到车轮,其中有一句:The wheel is perhaps the greatest invention in history. 我深以为然。我们的人生也日新月异,如车轮滚滚向前。
三国时即流传下来有关诸葛亮所造的木牛流马的记载,这木牛流马和我们所知的独轮车最为相似。北宋的陈师道有记载:蜀中有小车,独推载八石,前如牛头;又有大车,用四人推,载十石,盖木牛流马也。高承写的《事物纪原》中也有说明:木牛即今小车之有前辕者;流马即今独推者。清朝的麟庆也把当时水利工程中使用的土车,进行讲解:独轮料土,兼载稗编。蜀相诸葛亮出征,始造木牛流马,以运饷。今之土车独推,犹存储葛遗制。历史的车轮滚滚,中华民族创造了灿烂辉煌的文明。
车轮滚滚,撞开我记忆的大门。脑海里有一个声音萦绕,那是爸爸的独轮车发出的尖锐单调的吱吱呀呀声。这声音陪伴着我走过泥泞的路,跨过一座又一座山。独轮车在我们那时的乡村里称为“车子”,发音听起来像是普通话里的“叉子”。我家车子的构造特别简单,一个前头窄中间宽的的木架子,带着一对长柄便于双手握住提起来。架子的长柄是车子的主干,是最好最结实的两整根木头,中间朝下安装上两根短短的实木墩子,那是车子的两个支撑点。架子由横竖的几根木条通过卯榫结合成一个可以堆放东西的平面。一根铁棒做的轴穿过一个脸盆大小的圆木轮子,铁棒两头安放在车柄前部挖出来的两个小洞。我家车子的木轮子是一整块大树的横切面,外围箍了一圈铁环,包上橡胶,这样更耐用。这样简单构造的车子却是父亲的宝贝,每年收红薯,花生,稻谷时都会用上它。父亲不时给木咕噜和铁轴以及与木架子相连的部位上油,使其润滑。但无论如何,每次一推动车子,总发出尖锐的单调的声音,刺激着我的耳膜和神经。那时我一边跟在爸爸身边干活,一边想:要是没有这车子或者车子坏掉了就好了!然而车子很耐用,老也不坏。每年都在农忙收获时节为我们奏响单调刺耳的劳动之歌。
更耐用的是我的爸爸。永远不知疲惫,早上我们几个孩子起来去上学时,爸爸已经从田地里回来,牵着牛,扛着犁耙,满身田泥地出现在门口的地坪里。拴好牛放下东西,嚷嚷着对妈妈喊饿。原来父亲趁着夜里凉爽,三点早早起来,已经犁完三亩水田。爸爸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做事又快又好。犁完自家的地又帮队里那些家里没有牛的农户犁田。我们放学或假日在家里帮忙干农活,有时候也被派到亲邻家里帮忙割禾,插秧。因此爸爸人缘很好,每次双抢,要赶在盛夏暴雨前抢收,抢种时,总有人来帮忙救急。因为我们家除了爸爸妈妈两个成年劳动力,就是一伙女娃娃,并且弟弟妹妹太小还需要妈妈照顾。
结实耐用的爸爸看起来黑黑瘦瘦,一出汗头发搭在额头,显得更瘦。黑瘦的脸上有一双总带着一丝笑意的眼睛,一对深深的酒窝,笑起来时更显得爸爸温柔随和。幸运的我遗传了这盛满生活佳酿的酒窝,习得了爸爸干事干净利落的作风。爸爸对我们最好,似乎从不骂我们,更加没有打过我们。后山莲子姐姐家的爸爸很凶,打人拿晒衣的长竹篙追着扑打,还见他用扁担砍过她们姐妹几个的小腿。莲子姐姐在她家是老大,需要干重活,每天要挑着一担一担的猪粪送到前面山上的菜地里。粪桶太大太重,莲子累极了,含着泪咬牙一步一步挪。我奶奶说,这样要不得,会压坏人。果然后来奶奶告诉我说莲子身体下面出了血,是用力过猛把什么东西撕裂了。我长大后知道是处女膜破裂。爸爸从不让我们干重活。他就像独轮车一样,独自撑起这个七口之家。哪怕干完农活回来,妈妈还在床上奶娃,没有做饭,爸爸也不发火吵闹,默默地洗洗手去做饭。我们五个孩子就在这样一个温暖祥和的家庭环境里成长。
发现爸爸不是无所不能的那个日子一直刻在我心里。那天爸爸在地里挖了一天的红薯。我们放学回来,都去帮忙清理掉红薯上的泥巴,将红薯扯下来一个一个堆放在粗麻布袋里。天快黑了,爸爸将四袋红薯堆上独轮车,推着回家,我在一边护着袋子不让滑下来。从前山回家要走一段下坡路,一条田埂,一块窄窄的石头搭成的桥,走过桥,池塘边的路就平坦宽阔了。运送几趟之后,天更加暗下来,爸爸将最后五袋红薯一起堆放在车上。车子发出更加尖锐刺耳的声音,仿佛猫瓜子下的老鼠挣扎尖叫的声音放大了几百倍。我的心里满是疲惫,难受得想吐。爸爸的衣衫湿透了,裤腿有汗滴下来,鞋子走过的地方留下一个湿印子。窄石桥到了,爸爸提醒我好好护住最上面有些晃动的袋子。他将腰弯得更厉害,整个人都被车上的袋子挡住了。我在车子的前面,倒退着,一只手把住车头的方向,一只手搭在袋子上。车子眼看就要过来了,我松了口气,站直,身子突然往后一仰。眼看就要掉到池塘里,这时爸爸将车子往右一偏,袋子抵住了我的侧后背。我没有摔下去,却听得扑通扑通几声响,满车的红薯倒下来,和爸爸一起翻入池塘里。爸爸爬起来,肩上顶着一袋红薯往塘坝上顶。我傻眼了,呆站着,看泥水里的那个男人满脸泥水,汗水,一趟一趟捞起一大袋一大袋的红薯顶上塘坝。爸爸的狼狈样子让我掉下泪来。有一袋红薯袋口裂开了,红薯撒落在泥水里,爸爸哑声让我撑开麻布袋,将红薯捞起来一个一个抹掉泥巴,放回袋子。天全黑了,我们继续推着车子回家。好在前面的路很宽很平坦。第二天,我看到爸爸的手上包着一块布,松开来时,我看到里面有一条长长的伤口。应该是爸爸和独轮车一起翻下池塘时,什么东西划破了父亲的手臂。
车轮滚滚向前。70年代末80年代初,乡村的土路上,凤凰牌,永久牌单车神气地摇着响铃“叮铃铃”闪过,远处偶尔有飞驰而来的小汽车鸣笛声“嘀---嘀---”传来。听到汽车喇叭声,堂哥和二姐丢下手里正在剥的蚕豆,一人抓住我一只手,拖着往屋后山坡跑去看。那个时候,能看到汽车飞驰而过是多么难得的事!年幼的我被拖着跑到半山坡上,手臂痛得哇哇大哭。堂哥和二姐丢下我,一溜烟跑了。我在那汽笛声里哭到嗓子哑了,哭到爸妈在对面山上听到我的嚎叫,跑回来,发现原来我的右手臂脱臼了。吊上绷带那段时间,我很娇气“跟脚”。妈妈那时是个好裁缝,过年前有一段时间,妈妈会被别的稍殷实的人家请去为大人或孩子缝制一年的唯一一件新衣。我跟妈妈脚,也要去,挂念的是别人家拿来待客的好饭好菜。然而,随着过年看到更多的车轮飞驰而过,妈妈竟然不再忙碌。从汽车里走出来的姑娘小伙穿着漂亮时尚的衣裳亮瞎了我们的眼。“打工”两个字,仿佛具有魔力,代表了好吃的,好看的,好用的都可以随随便便拥有。家里有打工的子女,父母的腰背挺得比谁都直。过年的鞭炮比谁家的都响得久。极少有人请妈妈去上门做缝纫活了,为我们姐妹做的带有盘扣的碎布头拼接的棉马夹也被我们压在柜子底下,无论如何也不肯穿上身了。
车轮滚滚,带来了光鲜人生新篇章,抢走了妈妈一个旧式裁缝的风光,也带走了大姐和二姐。过年,仙女般的姐姐们带回了一个童话般美好的世界--深圳的故事。我有了人生中第一条裙子,第一套运动短装,第一件带有银色丝带的风衣。 大姐带回的一袋袋虾味咪咪,特别好吃,可以傲娇地招待小客人。每次吃完,我们会连手指都舔干净。大年初三,竟然有一台小车直接开过来停在我家的地坪里。城里的俊姨妈给我们搬来了一台电视机。从此,我们不用一吃完饭就挤到别人家蹲守,等着他们开电视。《血凝》里的美丽而又不幸的幸子,《好人一生平安》里的王慧芳,《红楼梦》里哭哭啼啼的林妹妹,《恐龙特急克赛号》里的神奇都出现在我自己家闪着白色雪花的黑白电视里。
车轮滚滚,带来了外面的世界,承载起追梦的脚步,也带走了想要淘金的父亲。自行车的双轮滚滚,沿着邓爷爷所指的那个方向,载父亲从红岭路出发。从红岭园岭到布吉关大市场,从布吉小关外德福花园到草埔,到独树村,到理想新城,到梅林市场,福田农批市场,到新一佳超市,家乐福超市,沃尔玛超市,到各家电信营业厅……。爸爸用一个乡下人独特的精明和勤劳,为辛苦工作的三姐妹和弟弟日常采购生活用品,帮做生意的儿女拿货,排队拿号,批发大量电话卡充值卡,给忙于生意的弟弟送饭,奉上最实惠的后勤保障。
再后来,姐妹们买房买车,成家立业,孩子们也相继出生。爸妈帮着儿女们带娃。婴儿车的车轮滚滚,日复一日随父母走过荔枝公园,布吉公园,洪湖公园,人民公园,东湖公园......。车轮滚滚,带走酸臭的汗水和苦涩的记忆,带来孙辈们雀跃欢快的拥抱。
白发偷偷爬上父母的鬓角,皱纹悄悄刻在父母的嘴角眉梢,仿佛地铁线路图。坐了那么多年的1.2.3号线,突然间我们发现十几条地铁延伸遍布了深圳的每一片土地。爸爸妈妈去社区居委会办了老年证。爸爸摇身一变,成了一个爱时尚,会穿搭的洋气老头,带着老年证,揣着智能手机。早已没有了一对粗大长辫子的妈妈, 还会哼唱着她唯一会唱的一首歌:生产大跃进呀,大家一条心......。两个老人也不用带娃,照顾子女生活了。他们坐着免费的地铁,搭着不用买票的公交。车轮滚滚,载他们玩遍了深圳每一个角落。
岁月流转,我们在轮子上的世界疾驰,看着车窗外的风景,也成为了别人眼中美丽动人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