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曾就职于美国德州休斯顿一家石油设备进出口公司。我是这家公司聘用的第一个中国人。公司员工来自世界各地,肤色种族各异。很多同事从未有过与中国人共事的经历。所以,之于他们来说,我是新鲜而陌生的。
公司总裁伯纳德是第一代法国移民,不到五十岁。碧眼鹰鼻,身材修长。注重仪表,着装隆重。夏季时喜亮色格子衬衣,天寒季节穿各种款式的半长呢子大衣,脖子里永远搭配一条围巾。性格严谨,喜怒形于色,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对美式胖子的轻蔑。身上永远洒着法国古龙水。所到之处,香味如烟一般轻轻袅袅一路飘过去,久久不肯散去。
副总裁路斯欧是典型的美国人,大约六十岁。高大魁梧,挺着微凸的大肚子,大大咧咧。总是乐呵呵的,喜欢开玩笑,性格随和,穿着也随意。办公室的一角,养着一盆棕榈树。枝叶繁茂,浓郁葱茏。我是典型的花痴草迷。每一次走进他的办公室,总会由衷地夸一下他的棕榈树。有一天,路斯欧突然说,Sue, 这盆棕榈树送给你!我客气地推辞。这可是路斯欧养了好多年的心爱植物啊!我怎么可以夺人所爱?他说,因为你喜欢,所以我决定送给你。并且当即请一位同事把花盆搬到了我的车上。
还有一位副总裁是法国画家。只在公司拥有股份,每年圣诞节前出现一天。余下时间背着画夹周游世界写生作画。已经忘了他的名字。只记得他留着长长的头发和飘扬的胡须,松松垮垮的衣服随意套在身上。看上去脏兮兮的,一种很讲究很精致很文艺很有情调的法国艺术家的脏。有一次,画家老板再次造访公司。总裁伯纳德拿着一部长镜头的相机,特意到我的办公室。伯纳德告诉我画家在过去的一年里,一直都在中国的西南边陲采风、绘画、旅行。照片和画作里看上去像是云南、四处和贵州那一带的民族风情和山水景色。而下一年,画家计划转战印度去绘画。
我的顶头上司是部门经理美乐蒂,一个五十五岁左右的单身女人。土生土长的德州乡村女孩。个子高大体型雄壮,足有一米八。宽大厚实的臀部高高地翘起,走起路来有点瘸。她告诉我她的右腿比左腿短了一公分。不仅主管财会部,还身兼总裁伯纳德的大总管。全公司杂七杂八的事情都归她管。外表严肃不苟言笑,性格刚硬脾气暴躁。我刚去时就经常听一些老员工私底下抱怨美乐蒂。相处久了,却发现她有一颗极度柔软的心,非常公正的工作作风。
中国的文化传承和父母的言传身教,我一直奉行古训无偏无颇,无偏无党,王道荡荡的中庸之道。《圣经》上也记载,人们在世上不论做什么工作,都是管理世界的本分和职责。所以无论何时何地,都要尽心、尽力、尽责地把属于自己的职分做好。同事和上司不可能时刻盯着你,但是上帝会把你在世所行的一切行为看在眼里。所以每一天,我按部就班尽职尽责地做着自己的一份工作,并不在意伯纳德和美乐蒂是否在场。人前人后,始终如一。按时上班,到点下班。为此伯纳德还调侃我是中国制造的钟表,准时精确。心中坦然,工作便轻松自在。在年底评估时得了优秀,工作仅半年却拿了全年奖。过了一段时间,一位同事辞职,伯纳德和美乐蒂希望我可以推荐中国朋友来公司工作。
我和同事们相处也非常融洽和愉快。我们经常相约一起吃午餐,伯纳德偶尔会自掏腰包请大家一顿。大部分时候都是AA制,各付各的帐。彼此熟悉了以后,我们也聊一些私人性的话题。一位同事曾经如此评价,我是他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过的第一个中国人。腼腆内敛、低调顾家、工作努力、温和善良、容易相处。是一个非常好的工作伙伴。最后还问你们中国人是不是都这样啊?
我颇感意外。一直以来,以为只是尽着做人的本分,与人和睦勤勉做工。没有想到他们却在我的身上探寻中国人的品行和性格。只要新闻里有关于中国的报道和事件,他们就来询问征求我的观点看法。在那间公司和人群里,我似乎成了如假包换的中国形象代言人和资深中国问题专家。
如此,深感责任重大。便开始详细介绍中国文化中的精髓【中庸之道】。 秉持中道,不因无人知晓而为所欲为。求中道,要避免过于和不及。一位同事还惊呼,原来中国的中庸之道与基督教的信仰理念很相似啊!比如《圣经》里就记载,【人不可看自己过于当看的,要看的合乎中道。】
他们对博大精深的中华文明极度好奇,也对中国人的智慧和中国文化的内蕴充满迷恋。我不厌其烦地把【仁智礼义信,温良恭俭让】解释了一遍又一遍。仁义、智慧、礼仪、意气、信任,温和、善良、恭敬、节俭、忍让。应同事们的要求,在一页又一页的纸张上,写下一个又一个的汉字,并且讲解着它们的含义。我们一起在英文里找寻与之相对应的词汇。我为每一个人写下他们的中文名字。也有同事拿着铅笔认认真真地画着自己的名字。
午餐时间和咖啡时间,我经常用蹩脚的英文向我的同事们讲解中国的历史、习俗和文化。对于中国,大部分人只知道孔子和长城。只有有着八分之一意大利血统的马可知道马可波罗和丝绸之路。马可对我说,马可波罗和丝绸之路的最大成就,就是把中国人的面条传到了意大利,又把意大利的咖啡传到了中国。另一位同事大卫反驳说,不对,所谓的丝绸之路顾名思义应该是丝绸贸易,而不是中国面条和意大利咖啡。我便解释所谓的丝绸之路,自西汉起就是连接东西方的贸易和文化的交流要道,是东西方文明和文化的流通管道。丝绸之路的伟大之处就是兼容并蓄,相互融合,推动了世界文明的发展和进步。
有几位女同事,与我私交甚好。女人嘛,在一起总是离不开女人的话题。服装发型,婚姻爱情,儿女家庭诸如此类的聊天永远不会过时。有一次聊天时,我说此生只有一个男朋友和一个丈夫。她们都惊异地睁大了眼睛,不可相信地说怎么可能。我解释说中国古人有【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之偕老】的古训。虽然观念陈旧,但是对感情的忠贞,对婚姻的坚守,也是中国传统文化所推崇和倡导的一贯道德标杆。以至于后来,几个单身离异的女同事每天缠着我,央求为她们介绍中国男朋友。
在同事们的眼里,东亚人是没有差别的。就如同我们看法国人和英国人没有区别一样。他们曾经猜测我是哪里人。有人说象韩国人,我否认。又有人说越南人,我摇摇头。最后居然猜测我是日本人。那时比较年轻气盛,不太善于掩藏自己的感情和情绪。便生气地提高了声音大声反驳,NO,我不是日本人,我是中国人!心里边那个气愤呀,我怎么能同日本人像?我怎么可以是日本人?所有关于日本和日本人的记忆,均来自我的父亲和伯父。我的家乡在饱经战火的太行山区,伯父和父亲儿时饱受战乱和日本人的扫荡。侵略者的凶残、狠毒和三光政策,还有年幼的父亲在太行山的绵延大山里奔跑逃命,已经深深地刻入了我的血液和骨髓里。
那也是我在同事们面前唯一的一次失态。但是也被他们深深地理解。我有理有据地讲述了那段屈辱的历史和南京大屠杀。我们不是记仇,也不是不饶恕。我们只是不敢忘记历史,以此警戒后人当如何行才不会历史重演。正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现在想来,我是有些小气了。事隔多年,当初的恩怨仇恨和战争屠杀,不应该再延续到我们这代人身上。但是那次失态带来的唯一好处就是同事们都知道我很骄傲我是中国人。以我的母国,民族和身为中国人的自豪与底气。
一位同事说人性之恶就在于具有动物的攻击性。一旦强大了,侵略是本性。历史和现实皆如此。很有中国威胁论的论调口气。我便同他分享了中国古代著名的丝绸之路。强大和富裕的中国人没有侵略,而是走出了一条传播文化和丝绸艺术的和平之路,文明之旅。可以说丝绸之路是中国文化中礼仪之邦的完美写照,和对世界经济与文化的巨大贡献。
时间悠悠,转眼就到了2008年。那年的春天,全世界的华人都定睛于百年奥运的圣火终将在中国大地上点燃。2008年8月8日8点,那个时刻,举世瞩目。同事们也纷纷问询中国人关于8的解读和意义。
5月12号的清晨,开车上班的路上,听到汶川大地震的新闻。我是流着眼泪走进公司大门的。同事们早已习惯了我的笑容,那天却惊异于我的眼泪。我哽咽地说,毁灭性的地震,我的国家。那是一段悲哀的日子,天天关注着新闻,为那片土地和土地上的同胞祈祷,天佑中华,天佑中国人。那时各种各样的捐款信息铺天盖地而来。伯纳德和同事们都关切地询问捐款的方式。我说,我们是直接捐给了休斯顿中国领事馆的。因为相信这是最快速、最便捷、最稳妥和最安全的方式,并且把捐款方式详细地告诉了他们。
北京奥运开幕式那天临近下班时,路斯欧走进我的办公室。手里拿着一张巨大的白色纸张,要求我用中文写上“美国加油”四个大字。路斯欧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张纸开心地离开后,伯纳德也进来要求我写“法国加油”。再随后我为来自墨西哥、巴西、秘鲁、洪都拉斯、意大利和德国的同事们分别写了加油的中文字样。
在那间公司,我工作的顺心愉快。同事们来自不同的国家,各自关心着自己的母国,也各自理解着这种家国情怀。每个人所承载的文化独一无二,我们在一起和平共处,相互尊重,在职场上演绎着一条现代的文化传播和交流的丝绸之旅。
工作了四年后,我随夫离开德州休斯顿北上伊州芝加哥。离开前的最后一个星期,每天中午分别与同事们一起享用午餐。最后一天恰逢周五,美乐蒂请客。那天下午,同事们给我送了很多小礼物。尤其令我感动的是那一张张的卡片和信件,还有一个个热情的拥抱,一句句温暖的祝福。
光阴似水,缓缓流逝。带走如许的人和事。但是十年前一位同事的临别赠言却言犹在耳,从来未曾散去。
在你之前,我对中国的所有概念就是长城和中国功夫。你是我认识和接触的第一个中国人。从你的身上,我看到了你的母国和人民热爱和平,善良忠诚,为之深深地迷恋和喜欢。尤其是你讲过的关于中国的孔子思想,还有很久以前的丝绸之路。使我对中国文化有了更深入的了解。愿上帝祝福你,也祝福你深爱的国家和人民。
每一个中国人都是文化使者,都是现代的张骞和班超。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可以传播中国文化和华夏文明。无须刻意,平日的生活和日常工作中,都能活出中华文化的精髓。走出一条传扬中华文明,与世界交流的属于个人的丝路花雨的文化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