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狐网

家国情怀

首页 > 散文 > 家国情怀

长城脚下老峪沟(外一篇)

作者:姚筱琼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990      更新:2015-07-20
文/姚筱琼

很多怀揣雄心壮志的人,一辈子都有征服长城的心愿,“不到长城非好汉”,这句话最能体现一个人登上长城之后的由衷豪迈,我登上长城之后却明白一个道理,长城是没有人能够征服的。在我看来,长城已经跟自然融为一体,不容人有一丝半点对抗,虽然历史上有两人攻克过长城,但那只是赢了一场战争,赢得一个统治地位而已,最后这两人哪去了?还不是死了?所以说,凡是想征服长城的人,都注定比长城衰老和死亡得快。
大约三四年前,一个酷暑难当的盛夏,我和诗人张铧跟团登八达岭长城。那是我第一次爬长城,感觉实在太累了,中途几次想退缩,用“不到长城非好汉”激励也不管用,最后还是万行法师的话让我悟到真谛,他说大自然用出生让我们劳动,用岁月使我们衰老,用死亡让我们休息,能够顺应自然的人才是一个解脱的人。万行法师的禅语很朴实,很适合我这笨脑子的人理解,我终于意识到爬长城是一种艰苦卓越的劳动,而我因为那次体力透支,患上一种怪异的毛病,需要长久休养才能获得精神和肉体上的解脱。自从得病那一刻起,我对爬长城这样的体力劳动就不再有非分之想了,一切非命运安排的体力劳动,我都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不喜欢,也可以选择拒绝和放弃。可怜诗人张铧比我更惨,爬完长城不久便一病不起,至今躺在病榻,生命迹象微弱,身体完全失去意识和知觉,几成植物人。他才正值壮年,很难确定他这种状态是否属于顺应自然,到底是岁月使他提前衰老,还是死亡想让他休息,得到解脱?我还记得,当时我们并不满足登上最繁华、最商业的八达岭长城,我们的目光像常人那样习惯性伸向更远方,远方的风景更迷人,这其实是一个谬论,但它欺骗了所有人,我和张铧也同样相信,世上最美的长城不在脚下,也不在眼面前,而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我说,将来如果有机会,又有富余的生命和强劲的体魄,我要沿着一条陌生的道路去探寻荒芜的古长城,真实体验一下“有日云长惨,无风沙自惊”的悲凉和凄冷,张铧说,叫上我,我也去,诗人的话虽然言简意赅,但明确表达了他的豪情壮志,但现在可以确定,这是我俩今生永远无法实现的约定,如果想破这个棋局,我俩该怎样对抗生命衰亡这个铁面无私的自然法则呢?

——引子


北方因为缺雨水,春天总是比南方来得晚一些。南方春天虽然来得早,但它惯于藏匿在峭寒和淫雨的后面,等真正揭开面纱时,却远远不及北方的春天来得迅猛和热烈。
今年春季,我从南方来到北方,赶上“五一”小长假,应京城朋友邀请去京郊参加他们的“踏青”活动,这个时候踏青,在我看来确实有点晚,但在北方却刚刚好。
按照朋友安排的交通路线,我赶早坐地铁避开堵车高峰,一路畅通无阻到达昌平县的老峪沟古村。
老峪沟是长城脚下的一个古村,峪为山谷的意思,东西狭长,四周群山平均海拔八百多米,最高一千四百多米,山势陡峭,层峦叠嶂,高山犹如刀鞘笔直矗立,峡谷幽深一眼望不到尽头。村子坐落在山谷之中,老院子不多,新修的农家小院靠近公路,一家紧挨一家,清一色四合院,低矮平房,砖石结构,水泥瓦当,粗糙结实。京郊风沙大,又很少下雨,屋顶积了厚厚一层灰土,一种褐色植物在凝结的尘土中生长,随着雨季和干旱荣枯。眼下没怎么下雨,整个村子灰头土脸,和晴朗的天空相比正好形成反差,混沌对应澄明,荒凉对应广阔。
村庄没有狗,也没见人,大门多半关着,有敞开的也不见一个人影。这里海拔高,昼夜温差大,白天日照长,阳光强烈容易致人疲劳,也许人困狗乏,都在家眯着呢。
有户人家大门正对着公路,按照北方人习惯,得在大门外修一影壁,距离应该在公路正中,这家人真有趣,竟然在马路对面修一雪白影壁,一个黑衣老头双手抱怀靠着影壁晒太阳,对着马路打瞌睡。老头脸膛赤红,胡须雪白,沉睡中身体挺得笔直,让我联想到电影里见过的消息树,鬼子进村推它才会倒地,不推就一直那样奇怪地站着,真的假的一点儿也分不清。
之前并不知道老峪沟是一个历史文化底蕴丰厚的古村,也没听过杨六郎屯兵“六郎城”的故事,更不知道这里有阎罗堆秦长城及明长城遗址,我只是瞧这里地势蜿蜒起伏有如卧虎藏龙,猜想必是历朝兵家必争之地。
进入大峡谷之后,明显感觉空气清冽许多。天空澄明,阳光恰似一杯清澈透亮的鸡尾酒,浅浅地斟在每一朵娇弱的棠梨花里,与花香酿成芬芳的甜蜜。
我们且行且玩,在峡谷里赏花,与养蜂人闲聊。我从没想过棠梨和丁香是一块开花的,这两种花样貌天差地别,但都香气扑鼻,区别是棠梨清香淡雅,丁香馥郁浓烈,就像一箱箱蜂蜜涂在空气中,湿润而又黏糊,化都化不开。
棠梨树高大古老,有多是准古树,满树花朵洁白晶莹,看着就像一朵朵云彩高淼地悬浮在天上,给云端和大地制造了一种距离和空旷。我们往花海深处走去,走近那一团团白的云朵,爬上树,和花朵一起享受在天上漂浮的宁静和诗情画意。
丁香花有两种颜色,一种是莹莹的紫,一种是绒绒的白,不知是谁想到把丁香栽于公路两侧,开花季节,就像世间俊俏的青年男子和女子盛装站在路边充当迎宾,弄得满世界风潮涌动,香气荡漾,潮涨潮退。
峡谷两边有很宽的原野和很多种类的树。柳树是墨绿的,柳絮毛茸茸的,像裹在枝叶间的毛虫,一层又一层,风一吹,一团绒毛随即炸开,在空中膨大无数倍,雪花似地飘飞,铺天盖地。核桃树刚发新叶,带点嫩黄,垂在新叶下面的花穗像一条条精编的缨络,织的是麦穗结,颜色和青稞差不多。山楂树新生的树叶是浅绿的,白杨树是翠绿的,还有古老的苍松翠柏,以及大地上嫩绿的小草,熙熙攘攘挤满了世界,我慢慢走着,走在绿地上,走在蒲公英的绒球和黄花之间,一碰绒球种子散落一地,而黄色的花朵虽然极为简单却极为凸兀抢眼,那种生命的浓烈,让惴惴走过的我不免自惭形秽。
我站在草甸上往峡谷深处遥望,心想那些高耸的崖壁,那些我上不去的地方,还有那些我走不到尽头的深处,完全有可能掩藏许多不为人知的时光秘密和记忆,就像山脚下崖壁前那棵高大的棠梨树,繁花满树有可能不为美丽只为结果,果子老了落在山谷也不为等谁来捡拾,而只等腐化成泥。苍鹰在山巅盘旋,高耸的崖壁把蓝天割成瘦瘦一线,蓝天也将鹰的身影浓缩成一道弯弯的弧线。黑色、神秘、安静、绝美。携着孤独,屏着呼吸,静止地盘旋。一朵白云也想学鹰那样静止地久久停在山巅,不动不移,突然,鹰发出一声戾鸣,白云被惊退,风很快吹散了它。直到白云彻底消失,我才回味出鹰的长噫是多么凄凉,多么沧桑。回味的感觉很神奇,它仿佛使我触手可摸到时光深深刻在某些地方的特殊印辙,甚至可以抓住随风飘散的白云和鹰的声音。
我撇开朋友,独自沿着芳草萋萋的峡谷往荒野走去。
我步子走得静谧,迟疑,微微有点风吹草动,我就会停下脚步,倾耳谛听。没走多远,我发现草甸中依稀掩藏着一段石墙,我不敢确认那就是古长城遗址,但心里却渴望它就是一段古城墙或一座坍塌的烽火台。这种想象中的不期而遇让我非常兴奋,不知不觉加快步子,向那段石墙奔去。
是的,长城的石头和砖块那样独特,无论散落或掩藏在任何地方,我都能一眼把它认出来。
不料,脑子里突然传来另一个声音,那真是古长城遗址吗?会不会是当地村民砌的地垄?这声音像什么东西轰然坍塌,震得耳朵嗡嗡响,尽管我没有回头,也没有停步,但刚才的激动和兴奋却戛然而止。
那声音接着说:过去,长城脚下的村民建房子、垒院子、砌猪圈,习惯就地取材“借用”长城砖石,拆毁长城砌地垄,对于他们来说并不是什么焚琴煮鹤的难事……
没错,我看到的就是一段岁月湮没的地垄。
地垄是农耕时代的产物,虽然普通,但历史和长城一样悠久,我认得长城,也认得它。

长峪城,回头见你草木深

长峪城又叫“长城村”,位于北京昌平区流村镇西北部,过去是明军戍边城堡,为屯兵、演武、驻防等军事重地,村里百姓多为当年守城将士后裔。
——引子



去长峪城要翻过白羊沟,穿过老峪沟,有一百多里地,不知严黄为什么总觉得那是刘姥姥他们村,刘姥姥讲故事骗贾宝玉,贾宝玉倒真打发人去村里实地考察,骑马来回也就大半天功夫,怎么也应该比长峪城近吧?
对于严黄来说,长峪城是一个具有文学魅力的地儿,对我来说,只要能看见古长城,我的血液就会在梦中燃烧奔流,灵魂就找到了栖息地。村子是明代守城将士留下的,不过500年历史,而横亘在黄土西岭、海拔1400多米的燕长城却有着2300年历史,岁月把古长城变成白色,残破使它更加显得锋利,一如刀刃笔直地切割着蜿蜒崎岖的山梁,深陷、冷硬、挣扎、沧桑,带给我前所未有的心灵震撼和视觉冲击。



那年夏天,我和诗人张铧有过约定,要一起行走古长城,今天,我在长峪城见到燕长城的第一时间便想起远在数千里之外病榻上的诗人,另外,还想起他许多柔软嫣红的桃花诗,它们的鲜艳仍似当年,甚至连印在诗集封面的一朵小桃花也都娇美如昔。诗人衰竭的身体在病榻上等待死亡,但他的灵魂活着,感念犹存。“就这么个口头之约,难道非要拖拖拉拉到下辈子去不成?不行,你速速前来践约。”我一动念,就有一阵清风喜悦而怯怯地在棠梨花与绿叶间穿梭,声音仿若窃窃私语,跟着声音一起穿梭的还有蝴蝶和喜鹊,在村口低低徘徊。
有一刻,我俩在瓮城门口站着,和每天盘坐在城门口的老妪一同眯起眼,视线不受约束,也不需要任何暗示地沿着村庄,沿着陡然而升的山梁,沿着春天刚发新绿的原野,沿着古老漫长的岁月,沿着尖啸的风暴,沿着弥漫的沙尘,沿着太阳的光芒,沿着月亮的清辉往长城尽头延伸,直到苍穹尽头,无可延伸。
城门口水泥做的松树长凳上铺着坐垫,那是老妪的旧棉衣。曾经有人看见她成天坐在那里以为石化了。我经过那里,看见坐垫裸露着棉花,红布里子一半在外,青布面子一半在里,突然萌生上去坐坐的念头。怎么,她在那里坐了一辈子,我就不能坐几分钟么?是不是坐在这里就能望见山梁上的城墙和垛口?是不是坐在这里就能清晰地听见历史的脚步声?是不是坐在这里就可以倾情演绎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是也不是?



很久很久以前,一位守城将军邂逅一个美丽痴情女子,两人一见钟情,很快结成连理。新婚之后,丈夫每天要去长城巡视,临行依依惜别,拉住女子的手:“等我回来……”女子送到城门口,看着将军坐在马上,头也不回地登上长城,绝尘而去。
女子每天都坐在城门口等着心上人回来,遇守城换岗归来的士兵便上前询问见没见过将军,没有将军的消息,女子便愁眉苦脸,有了将军的消息,女子便笑靥如盛开的棠梨花,洁白娇羞,馨香扑鼻。
女子日复一日在城门口等待将军,从未放弃。日升日落,云散云聚,她的肚子圆了,尖了,鼓了,平了……渐渐有了一大群儿女在城门口玩耍,长大。而她,依然如故在城门口等候将军。后来,将军也老了,退役了,被特许留在城堡继续做军事顾问,女子也变成了老妪。再后来,女子的女子前赴后继,一辈接一辈继续坐在城门口等下去,等她们心爱的丈夫,长峪城英俊神武的将军……
那天傍晚,老妪的小儿子带我们穿过瓮城城门,纵深走进古城。长峪城现分为两半,一半为古城,又称旧城、石头城,新城为砖城,是近年新建的旅游商业街区,我们白天大部分活动在新城。
瓮城外观为圆形,当地人称圆楼,使用传统无梁曲拱工艺以石灰砖块砌成,里面很大,按照多层分布至少可容纳几十上百人。城门一度残破,后经修整恢复大体原样。两端城墙被村庄断开,断痕清晰可见,端口处的砖石基本上被村民拆光了,只剩下搬不动的基石裸露在青天白日之下,从村口往远处延伸,山梁上清晰可辨城墙垛口及烽火台。



村不大,百余户人家,砖石铺路,清一色平房四合院,传统布局,明清式样,村里青壮年多数进城打工,另一部分村民集中在新城做生意,留守的寥寥无几。随山体缓坡上升,后山植物茂盛,果木成林,尤显幽静。村西半山腰有一座“高台”,那里有一座萧寂的古庙和几栋并排作废的老房子,古庙叫永兴寺,传说故事很多,但没有专业导游,我也只能大致看看门楼、殿堂、戏楼、钟鼓楼等。据说寺里供奉的是三位娘娘,但眼下前殿已无罗汉,后殿已无娘娘,正经空空如也一座废庙而已。一起废掉的还有庙门下几栋并排的老屋,那是曾经的学校。
庙前古木参天,据说这是一棵千年榆钱树,风骨遒劲,满身斑驳,高高的枝头喷吐着新绿,像是向天要来的盎然生机,融人文环境与历史氛围于一体,散发着古老沧桑的历史气息。
站在树下可以看到海拔最高的长城烽火台就矗立在正前方。严黄让我做出手扶城墙断壁残垣,极目远眺的姿态照相,那样出来的视觉效果就像两条卧龙(明长城和燕长城在一个平行位置)不是蜿蜒盘旋于一望无际的峦峰之中,而是在我手掌心。高山在我脚下,长城在我手上,我站在两山之间的隘口,真有一妇当关万夫莫开之势。何等巍峨壮观。
山风呼啸,暮色肃静,悠悠天地只有我独行的背影。



暮色中我们前去拜访老妪。
她家上着锁,门被一根柴棍儿插着。这是我见过最原始的锁门艺术,一根柴棍就把家里家外分为两个世界,这个世界很零碎。
老妪随后赶来,热情地为我们开门,请我们参观她家四合院。她确实有几分像电视剧里的刘姥姥,自来熟,健谈,性格开朗,北京话说得字正腔圆,大家爱听她聊天。聊在外打工的儿孙,在新城开旅店的长子,还有这个带着我们满村跑,跟家雀儿一样闹腾的小儿子。小儿子在昌平做生意,母子有日子没见面了,他兴致勃勃地把我们带到永兴寺,跟我们讲了许多遥远的故事。他目前最大的夙愿就是恢复永兴寺香火。他说这座古寺不能废。
老妪80高龄,懂得适时快乐兴奋,意外惊喜。她也许真不懂什么是孤独寂寞,但她一定懂得什么是冷清。家里已经很久没烧炕了,灶坑冷浸浸的,午后一场暴风雨,棠梨花摧落一地,看着像薄薄一层雪的凉意,谁知夜里会不会更添寒冷?有人悄悄和我说,老妪整日盘坐城门,望眼欲穿,不知究竟在期盼什么。她有没有在暮年的时候喜欢过一个人?溪畔草地路过的养蜂人,垄亩间荷锄的庄稼人,总是盼不到的那个梦中人?
在别人眼里,她独守偌大一座院子是在享福,但没人想过她是否愿意过这种独对四面砖墙,冷灶清烟日子。聊天的时候她很开心,我们走的时候她的高兴嘎然而止。那一瞬间,我注意到她脸上还没来得及谢幕的笑容,因为迅速凝固而显得格外悲伤。
一场雨过后,空气陡然寒冷,浩荡的风从四面八方聚拢,围着长峪城发出长长的呼啸。我在永兴寺殿前殿后慢慢走着,抬头望着寺前参天古木在风中摇曳,难过地想,这棵大树知道村里的事儿太多了,但它却不知今夜有谁给老妪烧炕暖脚……



夜里,我住在老妪大儿子家开的旅店。严黄这次有意安排我体验北方农村生活,和陌生人一起睡大炕是必须的经历。北方大炕烧得真暖啊,头一回捡着便宜抢到炕头,没想到后半夜却燠热难当,那滋味完全就像翻来覆去煎肉饼。
风闹腾了一夜,天亮还没消停。“水咽云寒一夜风,分明似说长城苦”的文学境界我是没法体会了,因为这炕头一热,一切“苦寒”的意义都改变了,听了一夜的风,我也只听出醉汉撞门,乒乒乓乓,鬼哭狼嚎,呜呜咽咽的声音。
严黄后半夜也没睡。
有一刻,我俩同时默默坐在炕上,我揉着眼睛望着她笑,她也望着我笑。我俩中间隔着一个人,就像隔着一条纵深的峡谷,那样的笑不知有多遥远,多奇怪。但细想想,两个年龄性格有差距,成长地域和背景也有差距的南北女子,在深夜的黄土西岭峡谷中,在一条美丽的大炕上,一对一地默默坐着,彼此望着对方笑,又觉着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因我说了一句炕头热,她那样洁癖爱讲究的人竟毫不犹豫起身跟我换了床位。其实,换床那刻我俩都别扭,人与人之间的亲近不是天生的,这种纯粹的情谊需要一点一滴积累,最后才能成为不可磨灭的美好记忆。



北方的春天与南方的春天有着本质的差异,南方的春天雨水绵长持续,湿气总是化为云雾来回缭绕,不断蒸腾,枝头爆红都是雾气给蒸出来的,花开持久,很难一夜被风雨抹去,即使抹尽枝头,地上还会残留许多斑斓,慢慢化为春泥。而北方的春天就不一样了,等待一场雨,就像等待一场盛事,好不容易等来之后,干燥的土地还没怎么湿透,漫山遍野的花儿全被北风刮得无影无踪,大地一夜之间换上绿装,夏天就跟蒙太奇似的突兀来临。
我和严黄一早到村里转了一圈。昨儿还开得繁盛似雪的棠梨花,今早连一片花瓣都找不到踪影,满树绿叶就像换了一棵树,换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场景,错愕之间以为走错了方向。
春天就这样走远了吗?没留下一丝足迹?我边走边想。一种“怀旧”心理,让我突然深深怀念一夜之间销声匿迹的棠梨花。它们消失在原野,但一定尚未走远。
接下来,我和严黄干了一件傻而可笑的事情。我俩追寻落花的踪迹,悄悄潜入一户农家小院,壮着胆子偷拍到被风吹到院里的一地花瓣。这唯一的“证据”,帮我们证明了“这条路昨天还开满鲜花”是真的,不是记忆。
长峪城“南大园”是村庄,“北大园”是耕地。我们从 南大园走到北大园,再走到“东窑”,绕村一周,简单快乐地送春一程,将它送出村庄,送入大地。北大园的土地已耕种,刚刚播下的土豆还没生根发芽,蚯蚓和虫子在新施的粪肥里悄悄萌动。这种生命的萌动就在我脚下,我感觉得到,感觉就像这座古老的山村从晨曦中苏醒浮凸一样,充满勃勃生机。
天光熠亮,天穹湛蓝,远处的山峦一夜之间冒出连天碧绿,将蜿蜒的古长城映衬得格外雪白醒目,宛如一串古朴浑厚的宝石,挂在大山的脖子上散发出迷人的光辉。北风还在啸吼,冷空气有薄冰割肤的凛冽。那风是从古长城脚下刮来的,它的根生长在古长城,吸取长城之精华,承袭长城之秉性,与长城气息相关,力量相等……你听,它发出金属的吼声:啊——呜呜——吽——那是冷兵器时代的独特啸声。
呜呜,又一阵风来了。
一捆玉米秸被刮起,直立地在空中飘移。
接着,风掉了一个头,玉米秸被拦腰折断,刹那间在风中解体,像一群乌鸦散开,飞得不见踪影。
我站在村头路口,目送一捆玉米秸在风中远去,消失。
评论信息
我要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