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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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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2年的一条断腿

作者:李双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17906      更新:2021-03-13

       1972年,贵州省邮电学校早已停办。省有线电厂搬进去两年了。
       厂里有一个转业军人,运输兵。年轻吧,二十来岁,大眼睛,头发是朝天长的,密得很,刷子一样。军人开车快,到了我们厂,开解放牌,也开得快。很多人不敢,几乎不敢,我都有点儿不敢,不敢坐他的车。技术好,就是开得快。结果呢,去乡下运煤……那个时候,单位给职工搞福利,重要的一项,好像也只有这一项,就是运煤。根据人口,两家或者几家分一车煤。没有天然气,不用电,都是烧煤。贵州煤多嘛!元旦节放假,2号出车。在乡间公路上,据驾驶员说,是风,把一个老太婆缠倒了。
       当时,老太婆看到汽车来了,虽然知道让路,但,不是站在边上让,是站在路中间让。这种情况比较多。贵州到处是山路,如果往边上让车呢,不倒则已,一倒就倒到悬崖下去了。所以都往中间跑,都往靠山那一边跑。
        我们这辆汽车呢,必须绕过去。驾驶员本身开车就快,这时也没减速,老太婆可能有点惊吓,反正倒了。一倒,大腿骨断了。不是压倒,压倒不是那样,断得那么干脆,起码肉啊筋啊也要压烂嘛。没有。就断了。老太婆,最容易,这个缺钙,断手断脚的比老头子的多。煤也不运了。赶紧把她拉到贵阳医学院。连医生都说,是倒下去摔断的。住院。
        我们请了个人服侍她。医院没有陪护,是在社会上找的人,那种家庭妇女。人还不错。两个人的生活费、误工费,病人的医药费,由我们报销。老太婆老太婆,也不是很老,估计五十来岁吧,精神很好,有点兴奋,有点不安;不像病人。可是一条大腿骨,我想,就像猪的筒子骨那个样子嘛,真的断了。每一次派人送钱去,她都兴奋,不安。
老太婆没有儿子,有女儿,出嫁了。女婿经常来看她,由我们管他的生活,住在厂门口传达室,也是值班室,离医院近。他平时挖煤卖,就在山上刨个煤洞,挖煤卖。这种洞不少。
住了三个月医院。因为长好的骨头,老太婆急着下床,不小心,又把它摔脱了,脱了一部分。所以住了三个月。出院时单位还请了医生。住的是医学院,但是请的是邮电医院的医生,护送。她皱着眉头,有点着急,有点不好意思。
       还是那个驾驶员开车,和医生,送老太婆回去。在她家吃了一顿洋芋饭。本不想吃。到处脏兮兮的,连板凳都没有一根像样的。不吃不行。他丈夫堵在门口,不让这两个人走。尤其押着驾驶员,多吃多吃!好像驾驶员是最大的功臣。都说洋芋饭真好吃!洋芋切成颗颗,和泡好的米,蒸熟,他们说,真好吃!
       告诉老太婆,三个月以后,还来看她。又给了她请人的工钱。请人不请人,我们不管,反正给了钱,也给了她本人的误工费、生活费。她拉着两人的手,亲热得很,不放啊。她丈夫也来扭,也来掐,又堵门。真正的依依不舍,感情很深的样子。当然最后还是放人了。驾驶员和医生查看手指、胳膊,都被指甲掐起了印痕。
       到了约定时间,这一次我也去了,带着医生去的。还是军管时期,厂里七八个军代表天天忙大事,不去。那么我去。结果老太婆不在家;她丈夫也不在家。去问邻居,都不该叫邻居,隔得太远了。邻居是个真正的老太婆,说,断腿老太婆,已经一跛一跛的,上山了。因为是4月初送回家的,三个月后正值夏天,是豇豆成熟的时候。生产队要用劳动力,她把腿上的绷带、夹板都拆了,自己拆的,去摘豇豆。要摘一天。农村人,唉,这个样子!这个这个这个,响应号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邻居上山把老太婆喊了回来。我们看到这种情况,也不用医生诊治了,伤口也愈合了,有点儿跛,又再给了她三个月的生活费。因为她已经能劳动了,就没有给请人的工钱。我的印象是这样。她一家人又很感激,很高兴。连那个邻居也替他们高兴。怎么回事啊!是我们的驾驶员对不起她嘛!
       告别后,邻居跟着一起走,和我们说了不少话,主要说老太婆运气好。
       以后我们没有再去过,她,或她的女婿,也没有来过。
       老太婆为什么兴奋?为什么感激?怎么运气好?她丈夫为什么那么“顽固”?我想了想,反应过来:那些钱,她用来补贴家用了。虽然不多,但碎银几两,确实可以解决百种难题,千种慌张;本来是没有钱解决的。腿断了,又长好了,不算什么。邻居也愿意断腿。他们每天,都在为一两角零钱,艰苦卓绝地奋斗着,流汗流血,甚至牺牲。那不是人民币,而是养命费。一切为了先活着,其他的,慢慢想办法。
       这件事过去了近五十年,我很后悔,当时应该多给对方一点钱。比如生活费、误工费往高里算,帮她家解决更多的难题,相当于不是断了一条腿,而是断了两条腿。
唉!

     (李纯良口述于贵阳  李双视频采写于墨尔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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