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盛夏。
去年的圣诞节大假还没过完。我决定体检，完善自己，在澳洲医疗系统里的健康档案。
我在简体中文区时，和贫穷之间，只差一场大病。金子总会花光的。治，家破人亡，不治，人亡家在。治不治？一家人，无论老少，都会接受拷问，里倒外斜。如今，假如罹患严重疾病，就算从头到脚生满恶性肿瘤，我都和贫穷隔着一个太平洋呢！我知道，国家在教育上赚的钱越多，国民越不文明！国家在医疗上赚的钱越多，国民越不健康！免费检查（也免费治疗），当然要医生认可，不认可我也不能当医闹。在国外，凡事不按规矩来，以国家一级抬杠运动员自居，幸福指数会马上降低。都应该向大师钟南山、马保国学习，讲医德，讲武德。
我没有熟人医生，也不用找。在国内，不融入当地社会，活不下去；在澳洲，只要不违法，无论你在哪个角落，哪怕长期宅在家里，也完全能正常生活。一切依靠既定程序，而不需要人脉。我认为，绝大多数华人，都生活在小圈子里，并不算融入当地社会。这没有什么。
打电话与家庭医生预约，定在10点钟。出门时，邻居大人小孩嘻嘻哈哈，赤脚追着球跑，在绿地上进行光合作用。
准时到达医院。门上贴着字条，被迫啃英文。出国当天，就成文盲，悲哀。身边不可能随时跟着翻译，又不是党和国家领导人。猜出几个词：没有脸……面具……拒绝进入……医院。明白是管理方告知：不戴口罩不准进医院。当然戴。候诊区没几个人。老外重视锻炼，轻视就医，成年人几乎都不去定期体检。很安静。150公斤大胖子白人，大腿相互摩擦着，矫健地进了门。会磨破吗？他小心翼翼地压上椅子，椅子立刻失了踪影；胳膊、腿、部分肚子，袒露在外，如同面包师发好的面团，很喜剧。仔细看一眼，有点面熟。怎么回事？原来和“肥猪，人渣，三姓家奴，人类公敌，反华急先锋，谎言制造者，仇恨煽动者，虚假消息的传播者，世上最大的搅屎棍，赌红了眼的流氓政客，史上最差的国务卿蓬佩奥”长得一个样。一位候诊病人，斜靠在沙发上小憩。直面另外两位国际友人，确定，中国人民的老朋友——黑人，无论男女，也长雀斑。
书架上立着不少书刊。电视声音很小。墙上贴着中英文宣传画，《保护您身边的人：教您怎样打喷嚏》。这还要教？要教！打澳洲喷嚏，不能用手捂嘴，而应该胳膊肘朝天，口鼻深深埋进膊弯里，眼睛一闭，脑袋一抖，猛地打出去，只轰炸自己，万无一失。回想了一下，老外的确是这样表演的。
六七分钟后，医生出来呼唤我的名字，引我入室。问诊，检查，躺下，被搬来搬去，共三十多分钟。是我见到的唯一一个，在诊室里，穿着正规蓝色医生服的全科医生，叫Liusheng，四十来岁，秃头，小个子，来自新加坡，说七弯八拐的普通话。面对电脑，作思考状时，看不见瞳仁，只见白眼；对话时才恢复正常。久未见面，多看几眼就习惯了。又检查我背上的小疙瘩。我问是不是皮肤癌。此前在国内看过，医生冷冷注视我一分钟，决定先按癌症病人折磨，要求活检，以及查肿瘤标的物，等等。我暗忖活检就是取样，取样就是挖肉，而不是吃肉，拒绝。但被威胁得像屠宰场里的的肉牛，心情无比沉重。此时，Liusheng医生凑近，像是嗅，其实是看，又摸了一下，不取样，不查血，确定：“不是皮肤癌。如果想拿掉，立刻可以做。”算了，既然不是癌，那就留下，它赘它的，14亿华人，2500万澳人，谁都看不见，自己半夜醒来，可以摸一摸，相当于把玩黄豆。
转移到隔壁房间。以为有位小姐为我服务，睁大单眼皮小眼睛，只搜索到一尊胖大娘。臀部如车轮。玉米须一般的金发，有点像鸡窝。甜菜脸。皮肤白里透红，浓眉大眼，眼睛特别梦幻。笑容满面。不是笑眯眯，更不是笑嘻嘻，而是一种温和的笑意，在脸上弥漫。哇啦哇啦了几句，我一个单词都没有捕捉到。只好把手上的几张纸，全部递过去，供她自己挑选。
先核对姓名、出生年月、住址。我有经验，递上小纸条。再查小便。杯子密封。以前我在国内，都是端着敞口小杯，穿廊道过人群，到处找人碰杯。第一次使用密封小便杯，没人碰杯，也想干杯。
需要查血脂。没有吃早餐，正好。胖大娘很厉害，甜菜脸很沉稳，半针见血，不痛。撕下胶纸，把一团棉花，绑在针眼上，不必另外按压。又做心电图。床比较窄，一头有大筒卷纸，齐肩宽，扯出来，铺到床上，随时更换。胖大娘笑盈盈地使劲把我往里挤，已经抵墙了，她继续革命不松懈，肥厚的柔软的大肚子，老是揉搓着我的胳膊。我抬起来，又被按下去。终于明白，她进入工作状态时，就是要用肚子揉搓患者的胳膊。那没问题，应该发扬国际主义精神，为澳洲人民服务，随便您怎么揉搓！
还要做Ct。不知怎么交流。询问前台老美女，她递给我一张纸，咿咿呀呀几句。我听懂一个词，“表格”。满纸英文，看不明白，怎么填。我说：“您好！你的，洋大妈的。唦吆啦啦，咪西咪西。我的，中国人的。Na，英格里希！”她眨巴着双眼皮大眼睛琢磨了一下，给我翻找出一张中文表格。表格问：“您是否曾接受过静脉注射碘造影剂？是否曾对碘造影剂过敏？是否有任何过敏症？是否患糖尿病？是否在服用治疗糖尿病的药物？是否患有以下疾病——哮喘、格雷夫斯病、甲状腺功能亢进、镰状细胞性贫血症……？”这些都简单，一律在“否”那个位置画叉。是照着中文表格格式，填在英文表格上，交回的。老美女打电话和谁说话，用到一个词，“中国”。咦，在全心全意为中国人民服务，物色翻译官？
很快，放射室出来个小伙子，看嘴脸是华人。一说话，不是翻译，正是医生。估计刚才和前台通话的就是他。进入室内。分多个小间，老外医生在里面忙绿。看来，确实是临时特意为我安排的华人医生。照例，先核对姓名、出生年月、住址。遵嘱，
脱光，保留底裤，穿上长长的一次性纸衣，登上高床躺下，动作流畅，一气呵成。也有大卷纸铺床。注射碘剂。心脏开始发热。暖人心啊！热感很快消失。没什么不适。给针眼放上鸡蛋那么大一坨棉花，贴巴掌那么大一整块胶纸。比查血的胖大娘豪迈！估计小伙子，喝烈酒可以喝一斤，不倒地，并嚷嚷，“拿酒来！”前方有一个大洞，高床把我送进推出。Ct机提示音已经调成了汉语。不错不错！小伙子走近，告知：底裤上有金属，要褪下。不容我起身，他已经隔着纸衣把我的底裤扒到了腿弯。我心里一热，像是又被注射了一针碘剂，有点不好意思。想起以往照B超，老外医生帮我清理身上的润滑剂，当时就明白：世上处处有雷锋。制度设计下的雷锋，数量更多，质量更好。可是扒底裤，还是该自己亲自操刀啊！接着想：怎么会有金属？噢，那是国产的防盗货，藏着拉链小口袋，怪不得！转眼间，小伙子一弯腰，神速，把我那扒下去的底裤，又捞了上来。
我问：“为什么以前在国内，我检查肾结石，都是做B超，澳洲要做Ct？”答：“B超只查肾脏，Ct扫描全部泌尿系统，医生看得更清楚。”原来这样！他接着说：“你没有肾结石！”没有？那国内卖药医生为什么说有？
告辞。想起小伙子以人为本扒底裤，穿底裤，回头再添加了了两声谢谢。
下一个项目，是戴24小时监测仪。以为又该胖大娘操作。不。由胖大娘指明前进方向，到了另外一间房。
这次是位年轻女子。她接过我递过去的几张纸，挑出一张，自言自语，叽叽喳喳。好像是说24小时监测仪，说心电图。根据我掌握的知识，似乎是，做前者，就不必做后者。两人都不知道Liusheng医生的思路。还是核对姓名、出生年月、住址。之后，她取出一个包，拆封，是新的连接线。好，非常卫生。硬盘比半包香烟小，先喷酒精。记得以前在国内监测，每一次医生提过来，并挂在我身上的，都是非常肮脏的连接线，和书籍那么大的硬盘。
打量小女子几眼。是普通中国女士那种个子。鸭蛋脸，但是鼻子高耸精巧，华人没有这种鼻子。眼睛大，能够看清完整的瞳仁，四不着边。眉毛黑，细，弯；睫毛很长，很翘，纯天然，和睫毛膏没关系。头发微微有点儿卷，全部往后梳，扎得很紧，露出光洁的额头。脸上生出友善和好奇的表情。皮肤暗褐黑，无脂粉，不会香不可闻。呈现的是，没有装饰的，青春的，本味的，刚刚做好，就端上原色木纹桌的美。估计是印度人。只是没有用无数的丝巾搭在身上，当作衣服而已。小女子话多。一番乱问乱答乱猜，彼此都有收获。她学会了汉语“厉害国”“自费药”“高干病房”“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学会了英语“不用谢”“圣诞快乐”“医药福利”“疫期全民发现金补贴”。
另，为什么心电图不是做24小时监测的那位小女子做，而由查小便、验血的胖大娘做？这样分工，是扯蛋，还是蕴含了医学奥秘？
所有检查结束了。果真都免费？果真！想起“打新冠疫苗免费，疫苗不免费”的把戏，套改到澳洲，可以忽悠成“检查免费，使用设备不免费”呀！当然不会！
检查结果各科室将发给Liusheng医生。他会通知我，并约定就诊时间。
出国至今，在外办事，没有遇到过一个板着脸的老外。每天一个想念国产板脸的小瞬间。忆起熟人高×，小官。因神情严肃，终日板脸，故获一绰号：老板。嘿嘿！另外，曾去过驻墨尔本领事馆，窗口里窗口外，都是中国人；窗口里的几个年轻人，个个板着脸，嫩脸都板成了老脸。2020年，祖国已经建成小康社会，832个国家级贫困县全部摘帽了，财政以后不再发贫困补助了，每年的国税该缴纳了，谁若再说穷，应该按寻衅滋事处理，还在忧国忧民？说到脱贫，听说老家有位大妈，过着和去年前年一样的幸福日子，在扶贫干部的鼓励下，签字确认脱贫，结果当天就把低保费给脱掉了。大妈不讲信誉，要反悔，幸好人民的好干部质问她：“全中国都脱贫了，你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没有收到通知？明明通知了你呀！”没让她得逞。
喜欢老外！他们锦衣夜行，玉食不发朋友圈，活得很低调。不看《新闻联播》，不会在骄傲中醒来，而又在庆幸中入睡，活得很自我；知道自己的子孙，几乎全是普通人，都在为创造一个，普通人平凡人受益的社会而努力；不择手段让后代做人上人的人，不惜一切代价发财致富的人，几乎一个都没有；70岁的老头也会上班挣钱，甚至竞选总理，还准备迎娶新娘，而没到纠结进哪家养老院的时候。总之，守心自暖者，都值得喜欢！
澳洲——世界上28个发达国家之一——环境好不好？技术好不好？大学好不好？福利好不好？奶粉好不好？护照好不好？都好！制度好不好？可惜啊，不好！嗬嗬！
看一眼候诊区，面包白人“蓬佩奥”，小憩老外，雀斑男女，已经不见了。
转身离开，步行返家。
路上辨认检查项目（不是检查结果）。和以往一样，先辨认；认不全，则借助手机翻译软件，自己干！查血，有一部分，和国内差不多。但铁蛋白、铁、转铁蛋白、转铁蛋白饱和度，维生素B12、维生素D、血清叶酸盐，钠、钾、氯化物、碳酸氢盐，表皮因子生长受体，极低密度胆固醇，还有许多，以前没有查过。真是开洋荤了！
刚到前院边，邻居换了一身白色短装，胳膊、腿，全黑——文了身，走过来，嘿嘿嗬嗬打招呼。我简单回应。他指了指院子，又说了句什么。听清楚一个发音：“钵钵。”钵钵？怎么可能！什么意思，一时想不起。昨天洒了除草剂，是问这个吗？怀着疑问，用汉语表示友好，“您好！——？”他笑一笑，走进前院，捡起一个小球，扔给身后的小孩。突然反应过来，不是“钵钵”，是“啵啵”（Ball），就是球球。小孩的球，掉到我家前院了，家长申请进入。我赶紧追批，“OkOk”！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