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狐网

岁月留痕

首页 > 散文 > 岁月留痕

大唐的月色

作者:高安侠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19049      更新:2020-12-09

       站在大雁塔旁边,一仰头看见月亮浮在苍穹,似一片薄薄欲化的冰。
       浓重的夜色,月光洒在那些仿唐建筑飞翘的檐头,黢黑的剪影,渗透了难以言传的寒意,透心之寒。
       在这样的月光下,使人怀想那些逝去的、被岁月一并收回的繁华与梦想。
       这是大唐的月色,这也是古城长安的月色,一千年前,这一轮明月下,李白月下畅饮,锦绣文章脱口而出。这个天才的诗人,碰巧遇见的是大唐盛世,这是多么罕见的幸运,然而,伟大的时代却容不下一个同样伟大的诗人。这又是怎样的遗憾!是偶然还是命定?如今,诗人李白乘风而去,和历史融为一体,变成了大唐夜空一枚灿烂的恒星。
       在中国古典文学中,我喜欢唐诗,在唐诗中,我喜欢李白。在银白的清辉下我看见李白仗剑起舞,举杯邀月。那时,他是多么年轻、健壮,像一只渴望高高飞翔的雏鹰,眼睛眺望着辽阔的世界。随着长江水汩汩东流,他顺江出川,胸中的诗篇也像长江一样汩汩滔滔。外面的精彩世界张开怀抱迎接这个旷世奇才降临。那时,他正值人生最好的年华,在最好的年华做最想做的事情,世上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呢?
       那时一个怎样的生气勃勃的时代啊,二十岁的李白和所有读书人一样,渴望有朝一日荣登天子宝殿,将胸中才气报与帝王,光耀门楣,荣华富贵,是何等称心畅意!
       于是,在畅游名山大川之后,他来到长安,先于他到来的是他的诗篇和名气,很快,在上流社会,他成了场面上的贵客,人们以见到诗人为荣,男人们谈论着他超凡绝尘的才气,女人们品评他“双眸光照人”卓尔不群的气度。而皇帝的御妹玉真公主已经迫不及待地向玄宗皇帝推荐了这个来自蜀中的奇才。挥洒之间,一首首诗歌从他的笔底腕下流出,墨迹未干便被人们抢去争相传阅。诗人呵呵笑着,颜面酡红,在美酒的醇厚里和艳慕的眼光里醉倒。他的不羁与诗名果然惊动了皇帝,不久,玄宗召见李白进宫。这是天大的喜事,李白预感到他将会在长安实现胸中梦想。在他的人生设计中,治国平天下才是大丈夫本应作的事情。

  是的,自古以来皆如此。哪个胸怀抱负的男子不是渴望着这个呢?至于写诗嘛,是余情,是消遣。
       古代的知识分子似乎有种共识,舞文弄墨不是大丈夫主营之事,冬烘和腐儒才整天搜肠刮肚、咬文嚼字。汉代班固投笔从戎,北击匈奴是何等扬眉吐气!他豪迈地说:“大丈夫无他志略,犹当效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多么称心畅意!是的,男子汉就应当追求显身扬名、青史不朽。总之,在无数次的揣测里,他判断,皇帝的召见,一定是从诗篇中看到了自己远大的报国志向,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畅快!真是畅快!
       此时的玄宗已经是安享多年清福,政事一并交给李林甫、杨国忠,身边是著名的美女杨贵妃,而李白的到来无疑又给宫廷里的夜夜欢歌增添了新的内容。
       在一场场夜宴里,一次次出游中,他追随肥马轻尘,殷勤献上锦绣诗篇。在皇上和身边贵族的点头称赏中,他似乎得到了一种浅浅的满足。
       在杨贵妃一曲霓裳羽衣舞之后,他疾笔写下: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玄宗很是满意,白胡子的老皇帝看看身边的美人,微微笑着,点头称许:不错,不愧诗仙名号,赏!
       世上有多少人渴望皇上的青睐,一句话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可是,李白偏偏要的不是这些。他不能满足于一个弄臣,一个供皇帝开心的清客身份。
       李白的一次大醉被很多人传为佳话,它被传说成玄宗爱才的一个典故。据说,李白喝醉了,诗兴大发,被人扶至案头,杨贵妃为之磨墨,高力士为之脱靴。玄宗全然不计较他的放肆,依旧兴致勃勃赏读诗作。
       真是宽宏大量之极!后人看到这件事情大多感慨的是这一点。这个典故让人想起弥子瑕,据说卫灵公时期,弥子瑕专宠,有一天,他和卫灵公在果园游览,吃桃子觉得甜,没有吃完,就把剩下的半个给卫灵公吃。
       后者说:“多么爱我啊!不顾自己口味来给我吃。”等到弥子瑕色衰爱弛时,有一次得罪了卫灵公,这时的话完全变了:“可恶!曾经把吃剩的桃子给我吃,去死吧!”于是弥子瑕被处死。
       所不同的是,弥子瑕自甘居于一个宠物地位,而李白满腔建功立业之志。当然,李白不会因为玄宗的一时“恩重”而感激得涕泪横流。相反,他厌倦了这种作为附属品的生活。
       其实,那段贵妃捧砚,力士脱靴的佳话,正如一枚硬币的正反面,人们只看到了光鲜的一面,在另一面早早为李白一生坎坷埋下了伏笔。
       在得到皇帝赞赏的同时他也收获了妒恨、中伤。高力士因为当众为李白脱靴,深感耻辱,于是向杨贵妃诽谤说李白借赵飞燕讽刺她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诽谤的传播效应,只能是一级级放大,最后传到玄宗耳朵里,使他立刻打消了给李白一个官当当的念头,而嫌恶之心立增。
       不欢而散的结局是注定的。
       文人和权力的关系往往如此,最初一见钟情,终了南辕北辙,不被杀头算是幸运。
       就这样,中国历史上最为繁华开放的大唐却视同样伟大诗人为身上的癣疖,恨不能一除为快。李白不得不开始了自己的另一次漫游生活……
       很多人感叹李白不会邀宠,我想,如果李白会这样做,那么历史上顶多增添一个小丑一般的弄臣,而缺少的又岂止是那些读之令人惊叹的诗篇,应该说缺少了一种迥乎出尘的风骨气度,缺少了另外一种人生的可能性,缺少了独立于时间之外的永恒。
       世界上的事情总是出乎我们的一厢情愿,不论事后诸葛亮们的假设多么完美,但是事情的走向总是在人们的意料之外。
       正因为如此,李白才终于成为他自己。
       失意对一个伟大的灵魂来说好比催化剂,正是在失意和排挤中,在荆棘一般的生存环境里,在与周遭世界难以握手言和的际遇下,才锻造和成就了那些伟岸的灵魂。
       历史上和李白的际遇很相似的文人还有很多,上至屈原、贾谊,下至纪昀、解缙。他们和权力的关系也大抵相近。据说李白初见玄宗皇帝时,后者急急下了龙辇步行前往迎接,还亲自为诗人舀羹,恩宠不谓不厚。然而文人和权力有如一对捆绑夫妻,关系注定是好不了的。要么前者纯粹脱胎换骨变成政客,以政客的方式立身处世,要么保持文人的姿态,和权力拉开一个令彼此感到舒服的距离。总之,这一对夫妻是无法相爱的。
       今夜的月色和大唐的月色一样迷离,不同的是月光遍照下的长安早已不是从前的模样,在岁月的更迭、光阴的流转中,剩下的只有渗透在岁月边缘的,诗歌的沁香,而李白早已乘风远去。

下一篇:红骡
评论信息
我要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