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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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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白劳

作者:高安侠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9170      更新:2020-09-16

  门哗一下推开,卷进一股风,杨白劳从外面进来,进门的瞬间,屋子里黑了一下。
       他拿起我桌子上的那只雕花玻璃杯,一仰脖子,只听见咕咚咕咚的,仿佛深水潭里丢了块石头。
       我只好再重复一遍:杨白劳,共用一个杯子是不卫生的。他把杯子放下,抹一把嘴,一脸宽容:没事的,我又不嫌你脏。
       他把胖大的身躯丢进沙发里,不出三句话又开始给我显摆他的小发明。这次说的是他们站上搞出来一种新型过滤器,比买来的好,又耐用又便宜。他特别强调“便宜”二字,我好笑:正常的成本嘛,干嘛抠抠索索的,老太太上街买菜似的。
       这个你不懂,他手一挥,一说起技术就换了个人似的,一副睥睨群雄的姿态。
       你算个帐,咱们一共 18 条线对不对?一共大大小小 40 个站对不对?你算一算,一年下来用多少过滤器?
       我脑子里加减乘除一番,却算不出来,只好眨眼。你算不出来吧?
       他很得意,脑袋不由地晃来晃去,告诉你,一个惊人的数字!如果我们的过滤器能推广,节约不少钱呢?
       说到钱字,他嗓音里明显有一种喜悦,手臂挥舞着,像搂住一大包钱。
       我照例是当头一瓢凉水:“切,瞎高兴!”
       杨白劳其实是他的绰号,因为担任输油站站长,大家简称他杨站。
       这个绰号的来由,据说是因为他技术精湛,各场站有了问题大多叫他去排除故障。公司有个不成文的规定,管线出现故障,如果是外单位人排险,就要给人家报酬,本单位人就不给。自己人嘛,干了也是白干,所以得了这个名儿。至于他本来的名字似乎被人忘记了。
       我跟杨站认识好几年了,那一年,他的输油站获得了一项挺重要的荣誉,我们便去采访。
       一进场站大门,觉得走错地方了,围墙跟前几垄高高大大的向日葵一片金黄。旁边的菜地里种着辣椒茄子芫荽西红柿,让人恍惚回到田园生活。几个人搁不住嘴馋,钻进地里摘了几只红彤彤的西红柿吃起来。
       还是那银色的万方大罐和金黄的管线告诉我们,这里的确是个输油站。
       整个场站,不管是站控室还是外输泵房,一例的干净整洁,手摸摸玻璃,才知道它的存在。外输泵房前面,一个身着工衣工裤的大个子给一排年轻员工比比划划不知道说着什么。我们说找杨站,那胖大汉子便微笑着,快步走过来。
       自我介绍完后,我问他刚才给大家讲什么,他说是新员工上岗,讲讲本站的工艺流程,还有安全操作规程。看他嘴巴那么利索,我窃喜这次采访大概不费力了。
       谁知,当摄像师把三脚架支好,摄像机的小灯一亮,这位刚才还滔滔不绝的人,就跟换了一个似的,结结巴巴,红头胀脑,眼神飘来飘去,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采访了几次都不成功,只好叫他放松一下,调整调整状态。他说想去屋里躺一躺,我完全理解。在我们这个企业,别说普通人,就是好多领导一面对镜头就发憷,所以我们的采访很困难,领导不到万不得已一般是不会接受采访的,可是宣传部的头儿又不管那事,采访不来东西,还要挨批。说你干活不动脑子,不懂得沟通。这叫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
       等了好长时间,我估摸着他大概调整得差不多了,就去找。进了门看他踱来踱去,念念有词,谁料想一看见我们几个又是话筒又是摄像机的,“咚”一下栽倒,晕了。
       这事成了一个笑话,都说有晕车的晕机的晕船的,就是没有晕采访的。后来常常有人跟他开玩笑,拿一支铅笔举在他嘴巴前:杨站,采访一下。拿腔拿调的,惹得众人大笑。他也跟着笑,别人笑完了,他还在那儿嘿嘿嘿。
       前年夏天,我们的一条新建管道快要投运。这是件大事,我们就去采访。
       输油首站的施工现场,平素一样的紧张繁忙,机器的轰鸣赶走了荒凉山沟里的寂寞。耀眼的焊花飞溅着,刺得人眼睛瞬间失明。工队正准备安装鲁尔泵,作业马上就要开始了。
       忽然,一个黄头发的外国人走上来,他摸摸泵体碰口,举起手指细细地看,杨站便给他比划:没问题,都吹扫过了。黄头发紧绷着嘴角,不理不睬,一派傲慢。这条管线用的是德国鲁尔泵,黄头发是厂家派来协助作业的。
       工人们有些茫然,你看我我看你,不晓得他要干什么。杨站连比划带说:你放心,我们吹扫了三次了,保证没问题。黄头发犹疑地看看他,灰色的眼珠子斜了斜,一点都不隐藏心里的不屑。
       他放大嗓门又重复了一次。黄头发还是摇头,眉毛拧起来,气氛变得有些紧张。这时,他急了,向前一步,伸出三个指头,晃一晃,改变了说话腔调:三次,你的,明白?
       嗬,这家话居然会日语!
       有人“吭”一下,憋不住笑了。
       可是死板的日耳曼人毫不让步,或许他对中国工人的技术精度压根瞧不上。不知道找谁要来一些面粉,活起面来,我们都纳闷,这哪里是技术工人,分明是厨师嘛。也没法问,语言不通。半天,周围的人渐渐散去,只有杨站他们几个还立在那里观看,一动不动,脸色都很难看。
       面和好了,黄头发用面团在焊接点沾来沾去,洁白的面团渐渐变了颜色。我们一下子明白,还有杂质!鲁尔泵是高精尖,一粒灰尘也容不得。如果焊接点上有杂质,那就给以后的生产运行埋下了隐患。
       焊接安装顺利进行。人们把提在嗓子眼里的心,款款放回肚子里。
       我们的照相、摄像、发稿都在预计中完成。只是我注意到他没在现场。
       事毕,我去找他。果然,他灰不溜丢的躲在一边。看来,德国人用那块面团打击了他的自信。
       半晌,他慢慢地说:啥叫做高标准,严要求,我今天才知道。一脸的黑胡子越发显得人憔悴。
       我安慰他:咱们国产泵的技术精度就没那么高,按说,吹扫的已经很干净了。
       羞耻。他眼睛疲惫地朝前看着,弱弱的一句。
       过了很久,在他的办公室里,书柜上摆放着那块面团,已经焙干了,硬如石头。上面的指纹清晰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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