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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在中天云在山

作者:黎乐(澳门)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3139      更新:2020-06-12

       黑皮肤男人,卓尼,来自加纳阿肯族的天主教家庭,比较受西方影响,说英语。 

       卓尼指着自己国家的那个港口,那个绝对看不到富饶与美丽的港口,对段香说:“海岸角,原来就叫做奴隶堡,实际上,加纳蔓延开来的海岸线上,许多港口都曾经叫做奴隶港、奴隶口、奴隶市场等等......因为那里就是运送奴隶的地方。加纳有过的苦难殖民史,使这里承受过和你的国家某个地方一样的,触目惊心的黑暗,一样有那些曾饱受压迫与摧残的人民。”

       这是段香到达加纳的第一站,卓尼的介绍。段香为了安抚卓尼,说不后悔。她自然知道,这样一个比不上中国的贫穷地方,卓尼和她说着的港口,是她即将要开始的新生活。也正是这里,让她和卓尼的整个家族,都得以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这一年,22周岁的女子说:“你从此后叫我段香吧。”她和卓尼相识以来,就没有说过自己的过去。好像她这个人,就是没有来处,没有去处。

       许多次,卓尼都感概天主。

       卓尼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去广州天主教堂。那个教堂有高直尖的歌特式特色,卓尼正欣赏着玻璃镶嵌的拱形穹窿,那里使室内光线柔和得慈祥肃穆。法国人的设计,终究是脱不开巴黎圣母院的影子。

       旁边有人用悦耳的英语:“有没有人跟你说过:到一个城市,首先到那里要找的就是那个城市的教堂。”

      “你会说英语?真好。我正愁听不懂中国话。你看,我不是来到了这教堂?”

      “是的。天主的儿女,理所应当去找寻天主的圣殿。”

     “你呢?”

       女子恬恬静静地笑着,没有回答他的提问却继续她的话题:“‘奉献给天主’,这一句话,英语是不是这么说的?”

       她的英语已经说得很好了,聊多些他也就明白了。那人群中唯一一个以英语说着对白的女子,她把他拦住,竟只是她拿他来练习英语,他却也很是享受这样的陪练身份。他并不熟悉汉语,公司里没有翻译,只是一个驻加纳的广东人陪同,他一个人随意走走,还是很多意想不到的狼狈。

       她的出现,解决了他这一段在中国的难题。他求她一天一天地在她空闲的时候,带他去看看这边的市场,电子市场、劳务市场,穿梭在各行业里,遇上并不能专业的术语,也半生不熟连手带比划地,竟然很愉快。

       某天,说到家人和土地,也是她问卓尼,很少有黑人的英语讲得如此纯正,最少她遇见的就没有一个如卓尼这般。卓尼解释着自己国家的环境,最后说:“可以把糟心的、愉快的事情在祈祷中与天主相遇,多么美好!”

       一回头,那个女子早已无声无息,泪流满面。卓尼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手足无措了。

       没有人问卓尼为啥来中国也没有人问女子你去往哪里,却最终要面对回国时,女子问他:“我可以跟你走吗?”

       卓尼说:“我的国家很穷的,没有广州这么好,真没有。”

        她就是那一句话:“只要你带我离开,不再回来,去哪里都可以。”

       卓尼的家乡,有深深长长绿意的村道,宁静祥和,树木茂盛,阳光炙热。她没有不适,卓尼却一直是歉意的,那么阳光向上的一个姑娘,跟他不远万里来这受苦。在天主教堂举行的仪式上,他誓言着传统的对爱情的坚贞。他会好好待自己的中国新娘。

       在家乡,卓尼随手从树干上摘下一个可可,劈开了伸手递给她:“卖给你!”一脸坏笑。这个国度盛产可可和黄金:可可青里带褐的壳,乳白色的果核看上去十分诱人。段香试了试,口感清甜中带酸涩,也像这个国家,一种近在咫尺的美味,就将是她的家。她见到了他们的酋长,酋长正带着自己的部族举行传统的“木薯节”,卓尼带着她融入大广场上的人流。那放置各种各样大小不一的非洲鼓,表演起来抑扬顿挫,像极她的心情。

       她和卓尼说:“你知道不,你这里,比生我养我的家和村落,要好一些。我的家乡缺水,那里是一片塬,塬上风尘四处飞,那里也有熟知的玉米,也是大米比较难得。却不像你这里,大米配鸡肉、薯条配烤鱼、大米配烤鱼、薯条配鸡肉,各种烤。”

       看到更多的国人来这里,而中国餐馆并不多。她想去了解这里的吃,主食和广东人喜欢的海鲜。“卓尼,我想自己出来做一点事情。我想有漂亮的车,有船,能住到阿克拉,那种带花园的城堡一样的地方去。”

       卓尼,给了她最大的信任与爱,放手让她去做任何事情不说,还整体地是由太太说什么自己就做什么。

       这在卓尼的家乡,是相当得有勇气的。加纳,甚至是是整个非洲,在总体上,到处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满不在乎。就算是最贫穷,又怎么样呢?他们都安于现状的那种满不在乎。加纳人看上去热情夸张,在段香的眼里那也只能是无所谓的那种开朗。他们外出时,各族之间的打招呼都有讲究,段香是不管遇上卓尼的什么熟人,或者任何人,都是未语先温润的笑,在脸上是任何人都能感知的那份善意。和卓尼家打过交道的人,但凡是不记得段香名字,但只要说,那个如春风一般见到你就微笑的中国女子,那一定是段香。

       段香有着远近闻名的最好的人缘。段香因为生意的开阔,慢慢走向加纳各地,别人办事时办事员经常性将办事人扔一边,随意离开一段等到莫名其妙时再回来工作。段香要办事时,会扔了手头工作一心一意聊开来,做事配合,工作上那几乎都随了她的节奏,没有拖拉。还会有人告诉她,哪里市场近,哪里人流多,哪里好找到如他们一样的好工人......段香有一种难得的感染力,会将家族里的、周围的人,齐心拧成了一股绳子,力量全随着段香要使往的方向着力。正是这样一种特殊,段香让卓尼家的人很是名声雀起。

       远近城镇的华人们,也渐渐熟知那个中国女子。华人到加纳到得早的,都是广东人和香港人,之后福建人,几乎有了他们自己的圈子,是能相互照应的。他们见到段香,都会问她:“福建人?广东人?”

       那时候卓尼家的事业已经有了一定规模。那些寻找金矿的人们,很好奇卓尼家的太太,明明中国人,能使用英语时,她绝对不会用中文。对于华人来说,只要是黄皮肤的日本韩国越南人新加坡人,都觉得亲切,更何况是国内又怎么会管你来自哪个省呢?

       慢慢地,只要是卓尼家的产业遍及的地方,就会形成一个华人常聚的圈子,大家在那里发牢骚,想家,说起加纳的木材,聊到国内意愿时即将要过来的石油产业等等等等。段香一边静静地听大家说话,从不插话。

       有生病的人,在嗯嗯呃呃,来得早一些年头的人会说:“能忍吗?那些诊所也好机构也好,你急不可耐都得等,你觉得你会忍不住你就得快点去,痛不欲生时还是能省一点痛的。除非,命好,段香在。”

     “那确实,只要段香在,问题都不是问题。”

     “加纳这里的人做事,多半爱理不理。可只要是段香到了,什么事都是以最快的速度办理。这段香也不见什么特别的,就站在那里,像极了他们村里开得肆意的凤凰花。”

      “最难得卓尼,对太太那个言听计从啊,真没有这些黑人在世界各地那种懒散及盲目的热情,想像中的绅士就是他那个样子吧。这样一说,想自家娘儿了,回国了,得对自己老婆好一点。”

       大家一起哄笑。也就明白无论是什么个情况,到了段香这里,那都不自觉随了她的节奏。后来大伙儿要办什么事,只要段香正好在那个区,那几乎就是段香的事。华人里有些盲目来加纳的,搞得没地儿去或者是败北了,人们也会对走投无路的人来一句:“找卓尼家的段香试试。”

       国人在加纳,自然是很艰难的。有人很好奇,会问这个涉外婚姻家庭,是如何有今天这样的啊,真让人羡慕。多半是卓尼家产业里的工作人员,会说起他们大约知道的段香来加纳的奋斗史。

       他们的事业起步,来源于特码港口。卓尼的中国太太,在吃海鲜时,见黑人船长把渔船拉上岸,他们那里,当然是用最原始的方法:两条长的木头放在两边做导轨,在船底靠近木头导轨的位置放一根圆柱形的铁棍,再用一根木头作为塞子,卡住铁棍的后方......对,杠杆原理。阿基米德定定律。这都没有什么错。他们还是以圆柱形铁棍为滚动轴承这么古老的法子,一点点把船拉到沙滩上。这样拉一条船,顺利的话,30分钟左右,能把船从沙滩上拖进海里,想出航,就得再重复一遍,打满了鱼把船再拖回沙滩上。

       这全部不是问题,问题是我们的中国女子段香,单独在特码港边上,就开凿了一个吞吐里够用,吸水里都有点儿深的码头,至此,不用经过沙滩,不用人工就能自由靠岸自由登船出发。这样,只要够勤奋,想什么时候出海就什么时候出海,想什么时候收网就什么时候收网,自由还轻松的攒钱。那开始阶段,卸货的人都是卓尼自家的人。他们在段香统一的安排里,捕鱼卖鱼买船再招收村里愿意来的人,再扩大营业范围和工作量。只用了一年的时间,卓尼家的已经有了海鲜超市,生活超市,中国饭馆,加纳餐厅,成衣服装店,近十条船。

       卓尼整个家族的赛地(加纳当地货币),在两三年后,已经远远超过了他们的酉长。但他们依然会对着一条几乎干涸的水流做传统仪式祷告。“这是我们的精神之河,遇到疾病或灾祸,我们都会来这里祷告。”

       他们选择着食物,吃着完全是有钱人家庭的大米与面。也一样喜欢吃罗非鱼,加上那绿色的酱料,完全能辣到怀疑人生的雄壮!说到这里的时候,他们会笑着说起那个传奇女人。段香在第一次吃这样的味道,说了一句:“比家里的还要辣。”

       那么,段香可能是云贵川湘的女子。大家在工作之余,聊着这些八卦,难得惬意而悠闲。彼时,只要是段香在的地方,卓尼一定会在,他亲手调制好咖啡,端过去,看着百忙里那样沉静的段香,会宠溺地笑笑,他不敢跟她说:“你是不是想家了!”

       他知道段香的口味,也看着太太的眼儿红红,那许多次的夜晚经常在午夜惊醒。卓尼试着打趣自己的太太:“你的先生我太帅了,你在中国是找不到丈夫的。不过,你的父母亲,不管怎样,给了你生命,让我遇见你,我们都应该感恩,并宽恕这个世界,宽恕那些伤害你的人!”

       段香自然是不说话的,卓尼会念起提多书:“......他便救了我们;并不是因我们自己所行的义,乃是照他的怜悯,籍着重生的洗和对灵的更新......”让段香能够安宁些,他知道她并不曾信奉基督,也不明白天主,但他想,有时候一种信仰,是能让人找到根源的,就能更好地活下去。

       卓尼试过问她:“我知道你不是因为爱我才来的加纳,你是想离开中国而已。可那里,有你的亲人,不管怎样,你都应该回去看看的。”

       卓尼会这事那事儿的,找些中国人,做事也好,聊天也好,眼见着太太能够说着汉语的时候,他就会孩子气的笑着,忙着。直到某一天,卓尼听到一个特别熟悉的中国地名:“山西”,猛然回头看向自己的太太,太太说:“是的,我是山西人。”卓尼由不住眼泪盈眶,抱着那个中国人一边挥一边感恩天主,再放下就去抱太太。

       已然40周岁的段香,准备向政界发展的中国女子,卓尼太太,在卓尼的体贴与温情里,敞开了一个毫无顾忌地再次泪流满面。

       卓尼知道段香这两个字的含义。他问了许多人,当时太太叫他从上叫她段香时,只是觉得挺拗口,英语怎么也叫不出来。但总觉得有什么事不对来着。他现时听到太太打听着山西的情况,了解着国内这十多年的发展,等到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出生,卓尼尝试着说:“去你的祖国吧,让孩子去你的祖国读书,去看看那里,我陪你一起去,一起回山西。”

       段香说:"不是家乡和土地丢弃了我,是因为我感觉自己走得过久、过远,快要把自己的国与家都放在哪里了。这一如年少洗礼为信徒的人,外出没有碰到教堂或清真寺,也很少踏进庙宇和道观,虽心里总是有神并日日时时敬着,可岁月让他忘了庙或教堂是什么样,回家时他心里有神也认不出教堂和庙的那种建筑了。你现在叫我回家,我不是不想,而是我忘记了我的家乡,那里的模样。”

      “我知道我曾经被世俗所束缚,但我挣开了,在这里,我得以新生。这不是能力问题,好像我也没有能力一味地对抗命运和命定。我也说不上来什么。看着加纳明亮镇上许多的中国人,来了一批走了一批,再来一批又走一批。我想家啊。”

       也是这一次陪同,他终于明白了太太这段香两字的含义。自己的太太是存了心魂断断故乡或者是与故乡要了断的意思。他立马祷告,让孩子回来读书正是主的意愿。回了乡,又照着中国的模样,认祖归宗那般慎重。她哭也好,笑也好,那一时只是知道自己怜惜着眼前人,心上石头才放下。

       她说起了十多年前的往事。才知道那些曲曲弯弯的,属于她的故事。故事到底如何,其实都不重要了,卓尼多少猜到了些。只是往事毕竟是往事,人是要往前看的。他的中国太太,在加纳的日子里,作为他的妻子,在他的身边幸福快乐,才是最重要的。

       他们决定了把自己的弟弟们,大的子侄,都送往中国国内读书。加纳是在1992年开始实行多党制,顺利实现由军政府向民选政府的国度。是以,即将到来的加纳大选,他也准备好了与太太一起参与,太太说:“可以有机会争取到给华人说说话的权利都好。”

     

       后记:  再一个五年后,吉米,那个皮肤云绵一般,大大有别于来中国的那些非洲人,矜持而修养地笑着,和我的同班同学薇薇,那个来中国遇上的真命女,一起出现在我的面前。

     “悬知别后相思处,月在中天云在山”。这首离别诗,却是说给自己的小姐妹薇薇。薇薇也要外嫁的时候,看到吉米的兄长,卓尼的那个拼音:Johnny,中式英文是约翰尼吧。我也在琢磨着发音时,吉米终于自豪地笑出了声:“卓尼,中国话:卓尔不群的你!嫂嫂爱哥哥,只是没有说出来。就像她其实很爱很爱中国,很想很想中国,她就是不说。”

       我们的华人们,出外谋生,在黑暗里匍匐前行,在一次次的理想与现实的碰撞中消磨着他们的心智!而薇薇,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千种风情,薇薇应与我们的山西女子段香,好好在他国生活下去。(责任编辑布衣)

        2020/6/12黎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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