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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萨的活路(3)

作者:白玛娜珍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3732      更新:2013-01-02

 

村庄里的魔鬼

1

 

  山风卷着漫天的黄沙在乡村的土路上一会儿朝前扑,一会儿又朝后掀;我从楼上的窗子里望着,回想着几年前,我就是在那些山风恣意的推攘中,赶去给四村的妇女排练舞蹈的。那些风沙钻到我的嘴巴里,拍打我的脸,拉扯我的头发,恍若一群顽童在和我游戏。
  排练场在四村村委会的小院里。据说这次排演舞蹈是为了参加拉萨的业余调演。村长普琼已集合了八、九位经他挑选的健硕的妇女。她们带来了青稞酒、酥油茶和好吃的油炸食品。我们便像过“林卡”(夏季假日在树林里扎营玩耍--)一般开心地边玩,边开始了排练。
  我选了一支西藏东部地区康巴“弦子舞”的曲目,请她们排成两排,我教了几个基本动作,她们很快就学会了,只是跳起来韵味不太对。我有些急,我穿梭在她们显得过于热情的舞蹈中,连声对她们喊道:“轻柔些,扭动臀和腰,对,臀,再慢些!” 村长普琼从一旁的树枝上折来一根柳条,跟在我后面,搞笑地挨个敲她们的屁股,一面开心地吓斥道“听懂老师的话了吧?把大肥屁股扭起来------”
  现在回想起来,节奏欢快的踢踏舞应该更适合她们的天性。康巴妇女生活在葱郁的山区,因为耕地较少,男人多外出从商,女人在家管理家务,男女分工明确,所以女人的舞蹈也格外女性化,非常柔美。农村妇女通常和男人一起劳动,性格里也更多了热情和欢乐。所以,要农村妇女排演康巴妇女的弦子舞,是我选错了。其实,在村里的打麦场上,在河畔洗衣服的晴天里,她们自然的歌舞像生长的青稞一般招展,又像天上的云朵一般飘逸。歌舞和农耕像她们的双翼,丰满的日子像醇美的酸奶;每当我漫步在村庄,他们的婚姻和爱情又像黄昏,家家户户升起来的袅袅炊烟,把村庄笼罩在温暖的柔情里。
     这天,我去接儿子丹拉的路上,几位曾跟我学过跳舞的妇女在前面招手搭车。上车后,她们没像往常一样一路唱歌。她们坐在后排,把身子凑向前,低声对我说:“你知道了吧?娘热乡政府刚组织村民开过会,要我们家家户户在政府资助下维修房舍,接待游客,做生意。要把娘热乡建设成为西藏旅游文化自然村。”
  “是吗?!”我从汽车镜里望了她俩一眼,看到她们脸色迷惶,显得焦虑。
  “也许能挣很多钱吧?”我说。
  “哎,乡领导也是这么说的。”她们沮丧地说。一阵沉默中,我的脸有些发烫,心里感到羞愧。如果挣钱付出的代价是告别一种自然而人性的生活方式,钱,对这个美丽的村庄而言就是魔鬼啊!
  记得几年前,乡里还曾组织她们学习种蔬菜、施化肥和农药。这意味着比黄金更珍贵的土地再也不能五年一耕地休养生息;意味着世世代代养育藏族人的青稞,将被外来的陌生的农作物代替----她们在惶恐中,陆续把自家的田地租赁给了汉地来的菜农。当塑料大棚一夜间长满了娘热乡的田野,村庄里载歌载舞的农耕情景从此不见了。
  城市文明,像潮水般涌来。
  车窗外,2007的早春里,娘热乡昔日的山风中,飘来蔬菜大棚里化学药剂和建筑工地的水泥、钢铁的气味。乡间的小路上,灌煤气的甘肃口音、卖老鼠药的河南人长长的吆呼、拖运建材的卡车的响声和机械的挖掘、切割声不绝于耳。在现代化的发展和建设中,恬静的乡村就要消失了。
  我们沉默着,不能言语。我暗暗想,我可以离开,去更远的地方寻觅宁静的家园,但她们呢?离开古老的土地,她们何去何从?!在前面的路口,她们要下车了。她们说那里在修一所能容纳上千人的住宅小区。很多城里人将搬来居住。我点头笑了:“我的一个朋友也在那里买了房,因为她特别喜欢社区对面的那片开阔的田野。”我说完,她俩慌张地对望了一下,抱歉地对我说:“可是我们正准备在社区对面的田野里修商品房。”顺着她们所指,我看到刚泛青的麦田里,果然堆起了很多石头,一些村庄里的农人,换上了布衣,改行当了建筑民工。两位农妇下车朝他们走去,去参加搅拌沙石的劳动。我愕然地望着她们的背影,才发现我的四周,不知什么时候起,坚定而缓慢地崛起的高楼,在村庄的土地上已经投下了鬼魅般的阴影---我开着车,在挚爱的村庄里,遥望着它四处的残骸。只有村里的那条河还在远处孤单地奔涌着;此刻,那湍流声好像我心底的哀泣,像村庄破败的血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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