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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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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牛说话

作者:李双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6859      更新:2020-01-29

       水牛会不会说话?大伙都说不会。但我晓得,会的!

       我养过水牛。那是一条病牛。

       去年,我放下写作,回到家乡蝴蝶村散心。当时,村里正要杀一头病牛——据说它得了癌症。捆绑的时候,病牛开始流眼泪。眼泪浓浓的,慢慢的,一路粘下去。眼睛周围有几只不肯离去的蚊蝇。突然,病牛深深看了我一眼,对着我“哞哞哞”说了几声。说的什么,我不晓得。村民说是牛叫。我说不像平常的叫,一定是牛在说话。我一直相信,所有的动物,都会说话的,只是我们听不懂罢了;别人不信我不管,反正我信。我猜,刚才它在说:“救救我!”我怕它着急,赶紧说:“好!”它的鼻子一挺一挺的,大概在用眼睛用气息用身体听我的话,领会我的话。很快它安静下来了。

       于是我就救了它。办法简单,掏钱买下,帮它养病。所谓养病,就是治病。世人把治病叫做养病,奇怪。难道,要把病养壮养肥吗?

        我牵着水牛回去了。虽然我们是第一次见面,但它很顺从。

       我住的是“二居室”。我和水牛,一个一间,平均居住面积,超过了国标,嘿嘿,充分体现了俺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牛草由村里的小孩送来,我付钱。它到我的房间来过一次。我说:“这是我的房,你不要来,我会去看你。好不好?”它眨着眼睛,破例没有回话,就走出去了。可惜丢下了一坨刹不住车的牛粪。以后再来,只在我的门外喊几声。

       水牛很大,也很瘦弱,屁股像两块刀片,不好看!怪不得人们崇尚饱满的翘屁股,不翘都要去挨刀挨针,把屁股割翘,灌翘。水牛具体得的什么病,附近的兽医以前都来看过,说不出名堂。我观察,主要是厌食;已经营养不良了。米饭,回锅肉,花生,麦子,我都试着喂它,反正我吃的东西,都给它吃。村民说我不是喂牛,是喂狗。我不管,由他们说。我喂它吃泡胀的胡豆,吃完它就舔我的手,并把鼻子嘴巴,放进我的手里依偎着。嘿嘿,粗蛮的东西也会有依赖,也会有温情。我发现它的舌头是浅蓝色的,嘴唇也是浅蓝色的,很好看。还喂它吃面包。它叠起它的长腿,卧在我的身边,慢慢吃。它一吃,我就想起老农民,赶紧拿起一张报纸,兜在它的宽脸下接渣滓。水牛吃我喂的怪东西,吃一点点。主要还是想吃草。我说它想吃草,而不说它吃草,是有原因的。水牛看见草,就急急忙忙走过去,赶紧吃。可是最多吃一两口,就停下了,鼻子埋进草堆里,选来选去,不晓得选什么。我问它:“你怎么不吃呢?不吃要饿死的!”它抬起头,大眼睛盯着我,有时还眨几下。我发现它是双眼皮,睫毛很长,比刷了睫毛膏的美女的长多了,很漂亮!我正在观赏,它说话了:“哞哞哞哞哞!”说完看着我,目不转睛。我觉得它说的是,“吃了肚皮痛!”然后长久沉默,满腹心事。偶尔叫一声,厚实绵长,仿佛能看见声音向前滚动。

       村民养牛,不让它拖泥带水地犁田,养大了就卖,靠这个支撑家庭经济。谁家的公牛健壮,谁家的母牛会生崽,谁家就有盼头!村里还有一个大牛圈,每户人家的水牛,都养在里边,由大伙轮流放牧。水牛老实厚道,不用守夜;没有小偷,也不用守夜。我的病牛以前和它们住在一起。我去查看这些水牛吃的草,和我的牛草一样啊!

       有一天,我牵着病牛散步,走了很远,来到了湖边。湖就是三岔湖。我所在的蝴蝶村,是个半岛。湖里有一百多座孤岛。病牛走着走着,不走了,犟在原地,怎么牵都不蹓一下。这是病牛跟了我以来,从没有的事。我想,它一定有话要说,得先听听,不能不问青红皂白,强硬牵走,伤害它的身心。果然,病牛“哞哞哞哞哞”地说了几句。我觉得它说的是,“我要去那边!”我看了看那边。是一座无人孤岛,和这边没什么两样。我说:“不去。乖哈,不去!”病牛又“哞哞哞哞哞哞”地说了几句。我觉得它说的是,“去吃那边的草!”嘿,它想进食了!这是好事啊!我说:“我是旱鸭子,我过不去!”病牛说:“哞哞哞!”好像是“你骑我!”我骑它?我从来没有骑过牛,何况它是病牛。我问:“你行吗?”它说:“哞!”哦,它说“行!”

       这时有两个穿盐菜西装的村民过来了,笑嘻嘻地咬耳朵:“他是瓜娃子,和牛说话!”“看他(它)两个要做啥子!”……

       病牛已经急急忙忙地下了水,可是又停下来,回身望着我,并低下了头。我晓得它在催我。我说:“那就谢谢你喽!”它居然说:“这是我应该做的!”又乖又搞笑。我赶紧登上牛角,爬上牛背,倒骑着,发现自己一下高了许多。很快,我和牛,到了对岸。

       岛上全是草,这头铺到那头,长势喜人,也喜牛。蚂蚱飞溅着。水牛的鼻子湿了,黑了,因为它闻到草香了。我以为病牛马上要吃草,可是没有。它喘气,喘了好一阵。那两个村民没看出什么名堂,潇洒地走了。倒是一只鸟,像飞机着陆一样滑向牛背,停稳,抖动着尾巴晃头四顾。

       病牛喘尽粗气,开始吃草,就是正式地把草当作饭来吃。吃得香哟!欻欻欻欻响,白沫挂了满口,垂涎三尺。天底下只剩青草被切断的声音,很清脆,很动听。我有一种预感,水牛,要不了几天,就会吃成个大胖子,像贪官一样。它吃了两三个钟头,饱了,可是还在吃,只是速度慢了。这时,它才顾得上,吃几口,就看我一眼。好像是,希望我也吃些,别客气;也好像是,要让我明白,它眼里虽然只有草,但心里还有我。

       我看了看孤岛上的草,很茂盛,很新鲜;闻一闻,香气浓烈,没有农药味。我明白,我的水牛要娇气一些,胃口弱,只能吃这里的草,不能吃村里的草!

       突然身边响起一声勇猛的喷嚏。没人呀!哦,是水牛打的。哎呀,起风了,快牵它回去!

       那天回到家里,水牛又痛痛快快喝了水。过湖时没喝够!一盆水看见浅下去,看见喝光。只听水牛的喉头响起水流跌落的声音,很奇怪!喝得高兴,尾巴像——不晓得像什么,轻轻地小幅度地甩动,有时可以甩成圆圈。

       第二天,水牛尾巴一翘,噗嗵噗嗵接连砸下一层层粪,每一层都很厚,覆盖着另一层,一层层不规则地摞上去,摞成一大堆。很有气势。我很高兴,好像看见了一堆金子。

       从此,每天,我都陪着水牛,去孤岛进食。半个月以后,它变得黑光满面了,眼睛水汪汪的,神采奕奕,几乎成为,天下第一美牛!甚至,它能够急速奔跑了!我晓得,我的水牛,不再是病牛!它的所谓癌症,已经治好了!想到这里,我“嘿嘿嘿”地笑了几声。不料,趴在侧边休息的水牛,也“嘿嘿嘿”地笑了几声。我吃了一惊,火速转头看它。它正好也在看我。我看见它伸着沾满露水的鼻子,嘴角向后移,眼皮皱出几道弯弯,下颌微微抖动,眼睛里闪出水光,嘴里发嘿嘿的声音。我就晓得,水牛还会笑。我们交换了目光,为相同的原因而高兴着!“我的水牛!”我深情地呼唤着,抱住了牛脖子!水牛说:“哞哞哞哞!”我晓得它的呼唤是,“我的主人!”我抚摸着娇翘的牛鼻子,它的舌头趁机舔了我的手。牛鼻子是牛身上最光滑柔润的地方,和摸宝石一样舒服!

       不久我要回城里去。是回去办事,办完再到蝴蝶村。

       我把水牛牵到大牛圈,托村民代养。我清理着牛睫毛上的眼糊,对水牛说:“我离开两天,你等我!”它迟疑一瞬,依依不舍地回答:“嗯!”    

       走时,水牛把头伸出牛栏看我,就是目送我,说:“早点回来!”“好!”我匆匆离去。

       两天后我没有回来。因为事没办完。第三天,村长打来电话:“牛被偷了!狗日的小偷,抓到了剥他的皮!”我心慌意乱,马上赶到了村子。

       村子已经乱成一锅馊糊糊了。一些老妇在哭,是站得直直的,两肩下缩,颈子伸长,张大嘴巴,朝天“旺旺旺”地哭,很惨,很丑陋,也很可笑!农民挣钱不容易啊!牛们真有个三长两短,牛主人是活不下去的。我不便嘲笑她们,更不能因为哭得丑就不许她们哭。

       咦,可是,当我听到,不光是我的水牛不见了,而是所有的水牛——一百多头啊——都不见了时,心里立刻照进一束温暖的光芒。我激动地说:“不要哭了,走!”转身走去。村民们莫名其妙,但似乎看到了希望,都默默跟定我。

       走了好一阵,到了湖边。对面就是孤岛。果然,风吹草低见了牛群!嗨嗨,牛们都由摩羯座的变成了双子座的,也好!我高喊道:“牛!牛!”我的水牛率先往这边冲,并回头召唤它的同伴。它们都到了岛边。隔着湖水,我们看见了村里大大小小的所有的水牛。

        村民们又笑又哭。我很激动,几乎也哭了。

        “过来!”我喊道。

       只见,我的水牛下了水,率领着一百多头老中青三结合水牛,浩浩荡荡,黑压压地游过来了!此间,我发现,水牛们下了水,牛耳朵就活动了,不断搧,伸得远远的,大大的,好像是才长出来的。牛耳朵平常是乖顺的,小小的,不显眼的。有点奇怪。

       牛都上岸了。村民们再一次爆发出欢叫。

       就这样,水牛的队伍,和人的队伍,回到了村里。

       我告诉他们:“牛是会说话的!起码会说牛话。它们通常不说人话,只说牛话,听起来不像话,可是它们自己懂。我也懂。事情是这样的:我的水牛到了大牛圈里,和牛们摆龙门阵,然后召集大家开全体会议,告诉它们,‘孤岛上有最香最甜的草,主人回来,我就带你们去吃!’牛最老实,品德个个高尚,不想破坏纪律。可是等了我两天,我没有回来。牛虽然老实,但个个都是急性子。我的水牛就说,‘不怪我们,是他自己不回来。到底好久回来也不晓得。走,我们今天就去孤岛上吃草!全体牛民,不分科级处级局级市级省级国家级,一律平等,共享成果,都去!’牛们异口同声,‘好!’就这样,它们去了孤岛。如果水牛不会说话,那些水牛怎么晓得孤岛上有最香最甜的草呢?又怎么会全部跟着我的水牛跑呢?”

       村民们思考了很久,推举村长发言。村长作了个短报告:“如果没有找到牛,我们不信牛会说话。找到了,我们信!但我们听不懂,你听得懂,怪!”

       我能说什么呢!牛是通人性的,我是通牛性的。他们不通牛性,所以听不懂。

       现在,我还在村里养牛。要给我的水牛送了终,才回城。村民们晓得水牛会说话,就经常给水牛说话,彼此没在一个层面上,不能心领神会,常常找我去当翻译,热闹得很,搞笑得很,有趣得很!有时候,也气人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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