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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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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慧老师

作者:喻之之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7736      更新:2017-10-17

       在漫长的一生中,你有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时刻?有些事,充满着未知的巧合,巧到让你相信奇迹的存在,让你相信,生命是有意念的,让你相信了那句话——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也让你读懂了那句诗,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2009年的夏天,全国人民都在观测那场举世瞩目的日全食,我的同事也不例外,他们兴奋地问我,你知道日全食的成因吗?我一笑,回答到,简单来说,就是三点一线,月亮遮住了太阳的光线。同事立即悻悻然。我对天文知识知之甚少,所了解的有限的一点,全来自于智慧老师。
        智慧老师是我小学五年级的老师。
       九十年代的那个秋天,太阳炽烈,天气干燥,校长带领老师们割去了校园里一暑假疯长起来的野草,以至于校园里整个下午都弥漫着野草被晒蔫儿了的甜香,太阳太大,没有午睡的我们早已被瞌睡虫打得七零八落,勉强支撑在桌面上。这个时候,智慧老师进来了,她笑盈盈的,像室外一道强烈的光,被引到了室内,她无疑是美的,甚至用全校最美的老师来形容她,也毫不为过。
       她是苗条的,迷人的。她很白,白得圆脸上的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乌黑的大眼睛圆溜溜的,一圈浓密的长睫毛像栅栏一样围住黑眼睛,圆眼睛看向你的时候,自带三分笑意。我们立即喜欢上了她。
       智慧老师接下母亲的担子,带我们班的语文,担任班主任,担任班上除了数学之外几乎所有的课,音乐、美术、自然、劳动、体育。
       那时候的小学校,相当简陋,大部分是土砖瓦房,偶尔的下雨天,还会漏雨,也有窗子,窗户条全部是歪歪扭扭的树棍拼成的井字格,我读完了六年级,也从来没见上面出现过半块玻璃,实在遇到北风呼啸的寒冷天,老师会让我们一人出几分钱,凑钱买上塑料薄膜,往窗户上一钉,室内也便温暖如春了。全校仅有的体育设施是两个水泥砌的乒乓球台,在我们入校后不久,也不知何故被拆毁了,所以我至今也不会打乒乓球。
       那时候所有的课除了语文就是数学。
       劳动是真劳动,校长命令我们带一把锄头来,在校园外植树,(累计不知植过多少次树了,要是都活了,现在真可是蔚然成林了)有时候带一根扁担,两只筐,去学校附近的山上捡石头,家乡的土壤并不好,浮土的表面更多的是一种白色的油光光的石头,很坚硬,拌在水泥里,是做地基的好材料,记得离学校不远的山坳里有两块麦地,里面白汪汪的全是石头,几乎每年春天,我们都会去捡一次,而捡一次,地里的麦苗就绿一次。——那时候,校长老忽悠我们,骗我们说,捡的石头将来给你们做新教学楼哈,到时候,我们学校就是楼房了。然而一双双小手捡出的一堆堆的石头,终于也不知所踪。
       而体育课呢,是三五六七个孩子聚成一团,跳房子、踢毽子、抓石子、跳远、打珠子、捉迷藏,绕着校园疯跑,发泄过剩的精力,甚至去后山上拔野草捡蘑菇,老师在办公室里改作业,遇到要纠错的,就站在校园中间,大喊一声:某某某,改作业!被喊到名字的同学,便面露愧色,低了头,提了裤子,朝老师的办公室奔去。
       那些课本,开学时怎样新,放假时还是怎样新,除了那慢慢消散的油墨清香和歪歪扭扭写上的各自的名字,几乎和老师刚发时一模一样。然而智慧老师的到来,改变了这个局面,她的所有课都按课程表上的,也就是说,她上的是真正的音乐,美术,自然……而非是像其他老师那样,所有的课程都只是语文数学的代名词——这在我们那个偏远的小学,是史无前例的。
       这时候,我才明白:原来劳动不是劳动,而是一门课!
       智慧把两节课调到一起,事先布置我们带来各种材料,教我们剪窗花,做贺卡,缝制沙包,她甚至还带领高年级的同学在操场上挖了一个沙坑,教我们跳高和跳远。
       更为神奇的是,有一天,她竟然宣布要教我们做风筝,——风筝是什么?在那个小山村,所有同学都没见过风筝,别说在村里,就是汉口,那时候也不多见,我们只在《红楼梦》里见过,是那几位俊美尊贵的小姐捧在手心里,追着笑着闹着,目送着期待着要飞到天上的爱物,跟我们的生活有什么关系吗?然而,因为智慧老师,这尊贵的天上的东西,竟然跟贫瘠的土地产生了联系。
       竹篾,钓鱼线,8分钱买一张大白纸……智慧老师前几天布置下去,按课本上教的,我们先比划纸样,裁剪出风筝的大概形状,又教我们扎骨架,在白纸上描绘图案,我们竟还真做成了!那个下午试飞时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大概是秋天,风很大,阳光白得耀眼,风有些乱,有些绕,以至于风筝并未飞得很高,然而,那给我们带来的心灵的振动,并非能用高度衡量的。
       更为明显的是,我开始喜欢上语文课了。以前我特别害怕语文,尤其害怕语文考试,字词句的练习基本不会错,但到了阅读理解这部分,我会直接缴械投降——大脑一片空白,便乱写一气,二十多分的题目,有可能只得一两分。到现在我仍然记得曾做过一题,是《飞夺泸定桥》的片段,中间有一句话是白军向对岸的红军叫嚣“你们飞过来吧!”问我们,飞过来是什么意思?以小学生的智力偏低水平,我肯定是没答对的,而且,我们全班也没有一个人答对,唯有我的同桌写了一个似乎正确的答案:像飞一样的赶过来——然而,也是错的。我一直很纳闷,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深刻的含义呢?国人就不能好好说话么?要说什么直接说不就完了吗?非要曲里拐弯吗?问题是曲里拐弯还不是想要人明白?有本事你就别说!或者你就说外星语!这样,我就算你是真不想让人明白。
       可智慧老师的到来,让语文课变得有趣味了。
       记得一次上李白的《早发白帝城》,老师说这首诗是一幅画,还是一幅流动的画,她要我们拿起画笔,试一试把自己感受到的画下来。这对我们来说,真是前所未有的体验,先是一愣,继而左顾右盼傻笑着,拿出美术本。我开始歪着脑袋咬着铅笔头思索着,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爸爸从三峡带回来的画册我翻过,两岸都是陡峭的山崖,悬崖峭壁上生长着茂密的树木,一只两只三只白猿在树上吊着、攀爬着、跳跃着……可是猿猴怎么画呢?我没画过猿猴呀,难!这可真难!心想,这十分钟怎么够呀,至少得半天呀老师!这时候,智慧老师举起了一个小本本,向我们展示了我的好朋友喻安华的大作:两条波浪线从对角线斜画下来,中间一个三角形的小旗,仔细一看,小旗下面还有一个单括号,哦,——这就是轻舟了。智慧老师正满怀激情地向全班同学介绍这幅画,我恍然大悟!原来可以这么简单?!我懊恼得抓耳挠腮,差点没拍自己的脑袋——您老人家真真真是想太多啦!于是赶紧低下头来,在画纸上勾勒河流,又在河流上画上起伏更甚的波浪代表群山,又加上树木、轻舟,如此草草,总算向老师交了差,可老师只是在众多伸到她面前的小本本中看了一眼,略微点了点头,就把目光移到别的挤过来的本本上去了。
       也许是从这件事开始,也许从后面的别的事开始,我慢慢发现老师喜欢安华胜过于我,我苦苦思索,这是怎么回事呢?是因为她温婉腼腆的性格?因为她略胜于我的语文成绩?还是因为我的骄傲、自得?对了,我想起来了,智慧老师还没教我们时,有一次考试,来看她堂弟,有一题要求在中心句下划上波浪线,她嫌堂弟划得不好,用橡皮帮他擦了,亲自划了一排,我恰巧在旁,凑过去一看,不由自主地说了句:哈,那是波浪线么?那是方便面还差不多!准确地说,智慧老师划的波浪线,细而密,而我所认为的波浪呢?自然应该是汹涌的大海里的波浪,疏而起伏大,——可是,你就一定是对的吗?你怎么就那么多嘴呢?我记得老师当时是什么也没说的,但有没有什么表情呢?我想了又想,似乎没留下什么印象,那就应该是没有的了?会不会是这次呢,提前就给老师留下了一个骄傲自大的印象?我不太清楚答案到底是什么,但以一个孩子的敏感,我本能地觉得老师跟安华说话的声音格外温柔,轻声细语,像怕碰碎一个易碎的瓷器。
       安华很内秀,梳两个小辫搭在肩头,话不多,遇到非说不可的时候,不曾开口,先咬着嘴唇冲你羞涩一笑,所以老师喜欢她多一点也很正常,但从小就展露了女汉子个性的我,从此而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得到老师的宠爱,于是,这成了我认真上语文课的唯一真正目的。
       终于有那么一天,我得到了老师的另类表扬,的确,是另类的,但这也足够我沾沾自喜一辈子的了。
       是五年级的那个冬天,薄薄的淡淡的太阳从东边的窗子里照进来,铺在地上,智慧老师从门口进来,坐在阳光旁的讲台上改大白卷子,我们互相对视一眼,然后继续朝读,也许是早上都还没吃饭,也许是感受到了老师的情绪不对,我们的斗志不怎么高昂,脸上木木的,声音又薄又脆。突然,伴随着哗啦一声,所有的声音都止住了,我们像土拨鼠似的齐刷刷竖起身子,伸着脑袋,看到智慧老师把一摞大白卷子扔在了地上——扔在那块太阳格子里,她生气地说:改了一早上,都是五六十分,两个组的、两个组的!就是喻进一个人得了七十几分!
       瞧,这是另类的表扬不?太另类了,因为老师的本意根本就不是表扬,但这到底是不是表扬呢?肯定算是的,只是这手法太奇崛,简直算欲扬先抑,以打击一大片的方法突显一个,是不是真表扬呢?我不管,先在心里暗自认领了。我心里像有一块麦芽糖,在暗自融化,含着糖的嘴角像是吞了一个撑衣架一样要慢慢翘起,可老师正发着火呢,而班上其他同学也正惶惶挨着批呢,这时候笑,太不够意思了吧,还不算太不懂事的我慢慢想要把嘴角压下去,可这哪是抑制得了的?我读到了五年级呀,数学连加试题都全对,可语文,语文,难得得到一次老师的表扬呀!这幸福来得太突然啊,致使我越是想要压抑,越是想要释放,嘴角该向上?还是向下?我的神经在进行艰难斗争,两个腮帮子无所适从,在大脑的命令下绷得紧紧的,因为时间持续得太久而且太艰难,竟然达到了酸涩的地步,差点慢慢的洇出了口水——幸亏这时下课铃声响了,等老师转身进了办公室,我立马弹跳起来,先来一个360°腾空旋转,紧接着又连蹦三个二尺高,然后一溜烟跑回了家。
       然而这兴奋仅仅持续了一顿早饭的时间,等我吃完饭再蹦蹦跳跳跑到学校,智慧老师已经改出了另一部分试卷,我的死党喻安华得了82分,整整多出我11分,我立马傻了眼,那情绪正像是初冬季节突然遭遇暴雨加冰雹,所有的兴奋都被冷冻在体内,仅有的一点面子告诉我不要哭,要笑,可我哪里笑得出来呢?早上的艰难斗争再次上演,我又作了一次痛苦的抉择,然而这次,就痛苦程度来说,还要艰难得多,我花了好大力气,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后来的一个学期,我的语文成绩有了些许进步,这主要表现在作文上,庆幸的是,智慧老师没有教我们程式化的写作,没有教我们怎样应对命题作文,而是告诫我们要注意观察,要从身边熟悉的事写起,要言之有物,要抒发自己的真情实感……自己的、真情实感,我想,这一点对于我来说,影响是终身的。彻底改变了我原来那浮在空中的抒情,一有同题就模仿作文指导,没有同题就傻眼了的局面。然而,我也没有真的那么老实,记得有一次虚构了一篇放牛的作文,老师还在班上当范文讲,并且还说,你们看,这就是真事的魅力,有细节……知道内情的小伙伴拿课本挡着脸,扭过头来偷偷冲我笑,我却没为能因为骗过老师而有丝毫得意,因为我当时就产生了一种感觉——如果写真实的,我肯定能写的更好。
       读到六年级时,我已开始爱上了写作文,我和小伙伴各准备了一个作文本,上面写上各种想写的题目,一有空闲,便开始写,就这样,一学期还没过半,我们就写了满满一本。
       可惜的是智慧老师只教了我一年的语文,在这个短跑过程中,我始终没有跑赢我的死党,以至于到现在,我仍然觉得智慧老师更喜欢的是她或者她的其他弟子,而非我。
       如今,再穿过岁月的重峦叠嶂回看时,真替那个傻乎乎又憋着一口劲的孩子叫好,为什么语文成绩更好,就能得到老师的更多喜爱呢?这里面包含了一个多么纯真、正直的逻辑啊。可是事实往往不是那样的,更优秀更孝顺就能得到父母更多的宠爱吗?不是。更优秀更忠诚就能得到领导的更多赏识吗?不是。更温柔更体贴就能得到恋人更多的爱慕吗?其实也不是。 可是在人生之初,我们不都是这么相信的吗?基于这种相信,我们才会迸发出各种向上的动力,才有勇气和信心迎向充满未知的未来,我们是基于相信某种必然,才有信心去应对生活中的那些偶然。
       然而,人生的玄妙和有趣之处,不也恰恰在于处处充满着未知的偶然吗?
       

       我升到了六年级,毕业班一直是校长带的,那是个衣着整洁,成天穿着中山装的中年男人。他很有威严,上课鸦雀无声,但他照着书念的时候,我常常生出一种惶恐——这是这一题的答案吗?不会跟下一题搞混了吧?这让我在课堂上常常忧虑重重,要不要听他讲?要不要记笔记?要不要背答案?如果我记住的是一个错误的答案,那可怎么办?这让我常常怀念起智慧老师上课的日子来。
       就在那一年,我家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故,父亲重病,母亲常年在外照顾他——几年前是爷爷,爷爷病好后,接着就是父亲,我感到生活的调子就像那个阴冷的冬天一样,整个都变了。有一天,智慧老师悄悄在我上课的班级外朝我招手,她小声问我:你妈妈考上了公办教师,你们家知道吗?我马上就明白了,录取的消息已送到学校,智慧老师担心没有人通知我们。我点了点头,因为这天早上一开门,奶奶差点就撞到了来送信的岳飞,是在镇上当重点中学校长的本家爹爹喻家利得到了消息,第一时间让岳飞骑着自行车飞奔十几里,把消息送了回来——这也是奶奶神志清醒时,念叨了多年的往事。
       第二年我如愿考上了镇重点中学,每周骑自行车去十几里外的镇上上学,一个星期回来拿一罐咸菜和几块钱的生活费,小学校的一切,似乎都和我远了,偶尔也会听妈妈提起智慧老师,我听到的第一个重磅消息竟然是智慧老师嫁人了——嫁了个兽医!啊,兽医,……我错愕的嘴巴张开了就再也闭合不上了!我无意诋毁任何职业,但在一个乡下孩子看来,兽医就是那些捉住嚎叫的猪,逮住乱飞的鸡,给它们打针的,而一旦真正有疫情来了,他是一只鸡也救不了的——兽医,那白天抚摸了鸡呀猪呀狗呀的双手,晚上要跟智慧老师同床共枕吗?还将抚摸她的秀发、脸庞?当时的我,就清楚的看见自己的双臂上爆满了鸡皮疙瘩,那样美丽高洁的智慧老师怎么能嫁一个兽医呢?
       后来,我又陆陆续续听到智慧老师的一些消息:检查出了先天性心脏病,不能生小孩,终于冒着生命危险生了个小男孩,然而,一年不到,就听说她的儿子得了脑瘤,脑瘤?脑瘤是什么?就是脑袋里长了一个瘤子。那智慧老师不哭死了?还哭什么?她都麻木了,伤心肯定是的,她只望着那孩子说,你看,他不哭呐,医生打针他也不哭不闹,跟好的一般……母亲随同事去看过他们母子,她把这些转述给我的时候,我在想,为什么嫁了人智慧老师的人生就变了呢?看来,嫁人不是什么好事……
       几年之后,我辗转到外地求学,又被分回原籍,几经波折才被调到镇上。同事中有一个滑稽的年轻人,与我同姓同宗,他常常拦住我,要我依辈分喊他“老爹”,他引经据典的一个掌故就是:我去你家利爹家吃饭,他敬我酒,他都要说,来,跟我家小叔喝一杯。言下之意,不言而喻。可因为他是个爱开玩笑的人,所以他的话我只是半信半疑,依然大声直呼其名,并丝毫没有觉得自己犯上了。有一天,我批改学生作业回宿舍晚了点儿,食堂里已经没饭了,而当时的学校座落在一片村庄之中,并没有饭馆之类,这位年轻的老爹终于显现出长辈的风范来,他提出带我去镇上她姐家吃饭,这时,我才想起来,他姐就是智慧老师,我当然高兴坏了,欣然应允。
       他骑着摩托车,一阵突突突,不一会儿就到了智慧老师家,智慧老师正在屋侧的园子里摘菜,她老公在喂猪,他们一起伸直身子看过来——我一眼看到智慧老师瘦了,原来丰腴的身段和圆脸都不见了,随之消失的还有那安定慵懒的神态,她像一支被抽去了大半水分的花朵,以瘦峭冷硬的姿态呈现一种苍凉之美,而她老公,显然,从外貌上来看,他们是般配的,他身材颀长,面容俊朗,看上去竟有几分儒雅之态,他是青秀的,像乡下春天四处可见的蔷薇的嫩尖,然而,不是新鲜带露的嫩尖,是小孩子早上采摘,拿在手里舍不得吃,把玩了半天的已经打蔫儿了的嫩尖。一个这样单薄,这样忧郁,这样没有生气的男人似乎的确不足滋润智慧老师,他们脸上各自带着的不相干的忧郁,似乎回应了我心里的疑问,这顿饭,我们吃得很沉闷,一向喜欢说话的我,感到很压抑,我努力问起几个同学的近况,是那顿饭唯一赤裸裸被抛弃在桌面上的话题。
       那一整个下午,我都在回忆小学校里的智慧老师,她那么白,白得脸上一层细腻的绒毛都看得清,头发又那么黑,又黑又多,扎一个大马尾,由于太沉坠太有质感,脸颊旁常有丝丝缕缕坠下来,一张嘴,自带三分笑意,那长着浓密睫毛的黑眼睛看向你的时候,温柔得让一个小孩子的心紧张得突突跳起来,又在她温柔的注视下慢慢平静。校园后的小山坡上,松树下,智慧老师手搭凉棚眯着眼睛望向我们,我们纷纷丢下手中的游戏,提着裤子跑向她,迅速在她身边围成一个半圆。晴朗的天气,智慧老师骑一辆崭新的自行车从我们旁边一闪而过,自行车铮亮的光圈在太阳下闪出银白的质感,车轮发出细密的嚓嚓声仿佛喝过蜂蜜水的喉咙发出的歌唱,她穿一件白衬衣,马尾上扎一朵栀子花,或者别一朵硕大的金丝菊,我们都听说她在片中任校长的父亲很善于打理植物,她们家有很大的一个果园,四周都种着各种珍奇的花草,而她们家,只有她一个女儿。
       好多关于智慧老师的故事,像散落一地的珠子,在那个下午,被一根丝线穿起来了。那时候,小学校还有一位男老师,他是身板儿笔直,神采奕奕的蔡老师。蔡老师也爱笑,口未开,人先笑,不过和智慧老师不同的是,这笑,多半是为了掩饰内心的羞涩和腼腆,但这并不影响他浑身散发出阳刚和活力。他是我们班上的数学老师,他的到来,为班级掀起了一股数学热,班上有十好几个成绩优异的女生狂热地爱上了学数学,她们对自己的要求极为苛刻,表现之一就是,作业极为干净整洁,不允许上面出现100分以下的分数——这个听起来是不好操作吧,人人都想拿100分,可未必人人能次次打呀,但她们,不,是我们,是有办法的,这个办法说来可笑,——就是把100分以下的作业撕掉,重做,但老师布置的作业不可能每次都恰好在新的一页上啊,没关系,如果那一页正好有前几次的作业,那也对不起,一并撕掉,这就导致出现了几种尴尬局面,一是有同学的作业本被撕得薄得不像样,寒酸极了,二是,我们给蔡老师加大了工作量,导致他每次改作业都要往前翻往前翻,一次要多改几次的作业,而且还是之前改过的。——可我们那么小,我们哪管那么多呢?我们只管急哄哄的向老师表达:我是好学生我是好学生,我是对自己严格要求的好学生!
       时过境迁,现在想来,蔡老师也是个善良的老师,因为他姑息和容忍了我们的做法,默默地承受了这些傻学生给他增添的负担。那时候,我有一个隐秘的愿望,那就是——我希望蔡老师和智慧老师在一起,可不知为什么的,他们并没有往我期待的方向发展,蔡老师也和智慧老师讲话,但蔡老师总是脸红,囧得不得了,而智慧老师总是笑,有点儿若无其事吧——为什么呢?因为她比他大吗?我不知道,也就是那一年,蔡老师就走了,去了别的学校,后来,我辗转听说他没教书了,我以为以他的水平,他会去中学呢,而他的父亲,恰好也是智慧老师父亲那所中学的教师,他为什么没去那所中学教书呢?可惜了,一个好老师,也可惜了,那些好学生,没有遇到一个这样的好老师。
       初一的那一年,我的新同学兼好友惠玲她们村玩灯,只隔一两里路,我破例的得到一次家人的允许,去他们村看灯,还没起灯,我突然想起蔡老师,不也正是这个村的吗?我央惠玲带我去看他。傍晚十分,当门口坐着一个妇人,怀里抱着婴儿,依稀记得好像在哄孩子睡觉,蔡老师被喊了出来,他依然是腼腆的笑着,跟妻子介绍我们,好像还提到了我母亲的名字,——他站在门里,我们站在门外,中间隔着他的妻子,——然而女人只是木然地把目光从我们脸上一扫,一闪而过,就空茫茫的落到别处去了,连一个微笑都没给我们,更别说把我们让进屋喝杯茶或坐一下了。蔡老师仍然笑着,腼腆里似乎多了几分尴尬,我们在门外无趣地站了一会儿,就转身走了,这时候惠玲才告诉我,蔡老师好像没当老师了,改行做泥瓦匠了。泥瓦匠?啊,为什么?因为当老师工资太少了呗。一路上,我以一个小孩子邪恶的心理暗自揣测:蔡老师的生活,怕是不幸福的吧。
       可是智慧老师呢,她幸福吗?有没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有没有人关心过这个问题?从那张笑容已消失殆尽的脸上,我感到她是不幸福的,可是我无能为力。想起几年前曾听母亲说的,她大概想离婚,有个同学等着她呢……可是她那当中学校长的父亲不让。
       小镇上的生活是平静的,太阳每天从东边的群山之巅升起来,穿过小镇四周的晨雾,照射在碧绿的田野。当我再次听到智慧老师的消息时,她家几乎成了全镇的新闻——她老公得了肾衰竭,已经确诊,——我惊呆了,没想到命运之神这样嘲弄智慧老师,没多久,我在去县城学习的班车上,遇到了去汉口看病的智慧老师,相比较,与上次见面时,她并没有太大改变,也许有些人提前衰老了,老到一定程度,就不会再老,也许对生活的态度,冷到一定程度,也不会再冷了吧。我们只简单打过招呼,看老师没有想说话的意愿,我便没有再说话。我们在颠簸的中巴上,忍受着命运的颠簸,只到售票员来售票。而这一次,我费了好大力气,才让老师接受我给他们买的车票,——而老师推辞的理由竟然是:我去县城,只要5元钱买票,而他们俩去汉口,两人各要10元,应该是他们给我买票。
       后来,我陆续听到关于智慧老师的消息:她带着女儿搬回了父母家,每月将八百元工资中的五百元,付给丈夫做治疗费用。
       就在那一年,我离开了小镇,我再也没在任何地方碰到过曾经珠圆玉润的智慧老师了,但我一直不停地听到她的消息, 我从来都没有刻意去打听,但不妨人们在我面前一次又一次地提起她,是命运之神无情地把她抛弃在风口浪尖上,也是我们师生之间剪不断的情愫,最后一次听到她的消息时,是2009年,那场月食数月之后。
       有一天,母亲来看我,在我租住的房子里,晚上泡脚,母亲突然跟我说,智慧老师死了,你知道吗?
       啊?不会吧?我吃了一惊。因为算起来,那时候智慧老师不过四十来岁。
       是的。母亲开始告诉我,暑假时,智慧老师参加了教育局组织的青年教师培训,从江大结业回来的当天,又赶去某地方参加教友的学习——不知什么时候她开始信了个什么教——听到一半,就见她趴在桌上了,同桌的教友推她,问,你怎么不记笔记呀?你写呀!推了半天不动,才发现她昏迷了……于是一群人开始围着她祷告,祷告,祷告了一下午,到第二天,还没醒,才想到要送医院……送去医院,脑袋里积水了,要开颅,可她又有先天性心脏病,医生哪肯担那个风险,便采取保守治疗……
       唉,一个人,带个伢,那么大年纪了,还去参加个什么学习呢?学校就该让更年轻的老师去呀。母亲嘴里絮絮叨叨说着,整张脸迅速灰暗了下来。我们都这么沉默了一会儿,智慧老师丰盈的圆润的笑脸,在我们眼前晃动起来。我知道,母亲的抱怨,全来自于我们共同感受到的惋惜。
       她小姨去看她的时候,是第三天,已经完全无知无觉,不能动弹了,她母亲俯身在她耳边说,小姨来看你了,小姨老泪纵横,一把捏住她枯瘦的手,便看到,慢慢地,她双目紧闭的眼里,流下两行眼泪来……
       昏暗的电灯泡照着灰白的并不平整的四壁,在这大而空洞的房子里,我的母亲显得那么瘦小,她的声音和气息仿佛都被这所荒凉的只有四壁的房子吸走了。
       等小姨回到家来,就听说她走了。一个月后,小姨再去看嫂子,大约是扯花生的时候,她母亲坐在门口,一边摘花生,一边哭……唉,一个女儿呀……我想起那个我只见过一两面的戴着黑框眼镜的,温和敦厚的,一见人就微微笑的老太太,她在老年时,失去了心爱的女儿……
       沉默了很久,烫脚水凉了又兑,兑热了又凉了,我和母亲合衣躺在床上,都没有再讲话,我却突然想起,摘花生不正是每年开学前后吗?而一个月前……恰好是我跟同事聊起日全食的前后,那时,我正在空间里写下了一篇题为《智慧老师》的短文。 我的脑海里莫名就出现了那两句唐诗: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时至今日,我仍不是智慧老师最宠爱的学生,但并不妨碍,多少年的惦念,让我恰巧在她生命的尽头,用文字的形式颂念了她作为一位教师给一个学生带来的一生的福祉。
前不久,我回乡参加了一位同族长辈的葬礼,见到了不少故人,其中还有几位是智慧老师曾经的同事,从纷繁芜杂的记忆中,我搜寻出几幅镜头,想起来她们似乎也曾教过我,但在数十年的岁月中,我并没有过多的想起她们来,大概在那所小学校中,智慧老师的光芒太过耀眼,完全掩盖了她们的存在——不论是容颜还是才情。然而,——她们现在过的很好,她们嫁了平平常常的丈夫,——建筑工人,十几年过去了,他们做起了物流,搞起了装潢,从他们骄傲且意满志得的谈吐中,我猜他们已经在城市的漂流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他们像所有有感情的农村夫妇一样,互怼、但充满喜悦而自如的相处,因此,我便知道了,他们是幸福的。那时刻,让我不得不再次想起已经去世多年的智慧老师,我多希望智慧老师嫁的是一个能让她高兴时开怀大笑,平日里能把喜悦挂在脸上的人啊,也许她笑着笑着,就把所有的疾病都笑没了呢?然而,我又深知,这里面又有多少的无奈,也许不是从嫁人开始,而是从一开始,就深埋在命运里的苦难。
      送葬的队伍从小学校边经过,穿过青山,穿过水库的堤坝,穿过荒芜了的田野,往村里去了。我在小学校边的山坡上坐了下来,再次看着废弃了多年的学校背面的那条石子路,脑海里浮现出年轻的智慧老师站在松树下朝我们招手的画面,浮现出她扬起雪白的脸庞,眯着微笑的眼睛,看向我们的情形,想起她批评我们也带着笑意的样子,想起成绩单上她娟秀的字迹,想起她手抄歌词在黑板上,教我们唱歌的情形,想起她骑着自行车从我们身旁一闪而过的潇洒姿态,想起她后来暗淡了的面容,也想起那不再看向我的眼睛,想起那次她穿着褪了色的旧西服在巴士上的相遇,她推辞着不要我买票的情形……老师从来没有意识到,我深深地怀念着她,怀念着她将一股清风带到了小学校,怀念她教给我们什么是美,什么是典雅,什么是值得尊敬和推崇的,怀念她教我们知识,给我们关怀,让边远小学校的学生将来有一天走出了小学校而不自卑,怀念她把遥不可及的梦想和世界带给了我们,就像那面飞得并不太高的风筝,而它对于我们的意义,何止是一面风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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