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澳洲墨尔本,我就急着四处溜达。
居民区里,零星住着一些华人。联系上了几户。另有三四户,暂时还没有来往。
澳洲民风淳朴,人人讲礼貌,懂尊重,对内对外都一样。迎面走过时,他们一定会远远接住你的目光,并绽开微笑,主动打招呼,甚至拉家常。当地人对当地人是这样,对移民,也这样;移民对当地人,同样。但移民来自不同国家,移民对移民,包括中国移民对中国移民,有的,就要淡漠些。
马路那边,是一个老小区。道路宽敞,草地宽阔,大而无当,别墅设计各呈个性,百花齐放。因为那是一家一户建起来的,时间跨度长。而新居民区呢,都由开发商同期统一设计统一施工,建筑长相一样,道路、场地相对逼仄。别墅,花园,车道,小路,倒难分新旧。还有一个特征,新居民区敷设地下电缆,没有电线杆,老小区有。整座城市的电线杆,基本都是木制的。老小区不一定住穷人,新居民区不一定住富人。别墅占地面积的大小,也许和贫富有关。
墨尔本有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公园四百多个,占城市面积的1/4。这么多的绿色资源,不去玩玩简直等于吃亏。
离我家最近的,是个附带狗公园的人公园。澳洲人崇尚户外活动,骑车,跑步,踢球,快走,几乎随处可见,而且男女老少齐上阵;跳高,滑板,攀岩,翻跟头,过铁索桥,梭山一般高的成人梭梭板,于年轻人,也几乎是小菜一碟。并且人人都会游泳,因为小学就有这门课,是必修课。一年四季,他们普遍比华人穿得少,幼儿、婴儿同样。
每天,都有一位年轻女士,从老小区里的一户独栋别墅里出来,到公园,不遛狗,似乎也不锻炼,只是随便走走。我们碰面时,都会接住对方目光,说声“嗨——!”或者说“摸您!”
女士大约30岁,是个大个子,比我高一个头。澳洲本地女性,平均身高近一米七。有的人,刚结束少女的黄金时段,脸,胸,腰,腿,还是原样,唯独中间冒出一堆,圆圆的,鼓鼓的,洗衣盆那么大,很可观。这种特色硕臀,国内没有。莫去惹,害怕被一屁股坐死!唉,人在胖,天在看,不减肥是不行的。可惜每个胖子的减肥道路上,总有几个只和他(她)吃吃吃的朋友。女士的个子和体型都像澳洲人;脸却不像,不过还看得过去。神情同样不像。当地人,无论从事什么职业,都很坦然,愉快,没见过谁眉头紧锁,包括医院里的病人,让人体会到一种精神:人人生而平等的精神!女士也不是华人,华人不易长成蛮头粗脑的款式。应该是皮肤黑的黄种人,或者是棕色人种。
移民们到澳洲待久了,被风俗浸染,近白者淡,都会添几分朴素与简洁。这位女士也朴素,并简洁。但她有心事。
没过几天,女士似乎要警惕什么,看见我,会特意把脸转开;就是一个妙龄女子,面对厚脸皮男生时,那样的转法。这有些可笑。
日子一天天往前蹦跶。到了6月,秋天结束。初冬时节,红太阳光芒一丈,枯萎的草们得以茁壮成长。公园里,大群大群的白鹦鹉,绿鹦鹉,灰鹦鹉,各组成一面巨大的旗帜,在空中挥舞,挥舞出呼啦啦的响声;或铺向地面,整齐划一,叽叽喳喳,非常可爱。不料某一天,从附近湖里闯来一对巨大的黑天鹅,无缘无故地把头低下来,勇猛地四处追啄,把鹦鹉的队伍都搞乱了。还追啄我。那么多当地人它们不追,认准了,只追我。久了则让人腻烦,我便常常改变线路。
期间,我回国小居。在墨尔本待了一段时间,习惯了笑着问候所有见面的人,也习惯了所有见面的人笑着向我打招呼。这种极其自然的轻松和快乐,久了反而忽视了。但是到了故乡,反差就特别明显,非常不适应。于是急忙飞离。到达墨尔本,也没再去公园。
一天下午,突然发现,女士从我家门前走过。我住在半截巷里,外来人员非常打眼。这难免让人生出几分诧异。
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不再进巷子,但,会在路口徘徊。
进出路口,仔细观察——其实就是瞟几眼,女士那种如妙龄女子一般,把脸转开的情形,再也见不着了。她变成了厚脸皮男生似的,找我搭话。
我不在乎和陌生人接触。不过忌讳身边增加女人,所以总是和别的女人保持距离。在这个世界上,男人女人都不容易。但我必须站在男人的立场,替别的男人说几句话。有的女人,其幻想往往是千斤重担,当男人挑起千斤时,她又会再加一千斤。这就是男人们离开好女人的原因。好女人因此非常纳闷,非常委屈。男人的对策是,不管你压来千斤还是一斤,我只按自己的承受力,一点一点努力做。爱情是否延续,具体说来,女人是否满意,会不会跑回娘家,听天由命。于是,常常,女人始终不知足时,男人甚至希望女人,赶快私奔!
眼下,友谊或别的什么突如其来,而且很近。我是个鼠目寸光的懒人,只知道自己是谁,适合做什么,目前该做什么或想做什么。这比刻苦努力更舒服,似乎也更重要。我只解决具体问题,行就干,不行则绕开。我的情感一直是干巴巴的,硬梆梆的,从来没有柔情蜜意。那么,我像刺猬,应该没有人冲着我来。
和女士一对话,明白她根本不懂汉语,果然不是华人。出于好奇,我就有了交往的意愿。
前些天,我下载了“腾讯翻译君”,这时候正好手忙嘴乱地用于实战。方法是,对着手机说一句汉语,把自动翻译的英文递给她看;她对着手机说一句英语,我又看自动翻译的中文。很有意思的!为此,我常常仰天大笑出门去。一来二往,彼此总算相识了,胡乱拉些无关紧要的家常。
女士有时会微微低着头打量我,眼神里倒没有杀人秋波,而是蕴含着某种渴求,很急切,是试探的,是退缩的,并且几次欲言又止。我不怕刺刀,最怕秋波,尤其是老秋波。于是放下心来。除了《简·爱》,再没有任何正式文字,大规模地讴歌不太漂亮的女人了。直觉告诉我,女士是一个有伤口的人。且看接下来会上映什么新片。
有一天,我在前院给花木剪枝,有位年龄属于青年晚期的男人过来搭讪。是开车来的。这不奇怪,人人都有车。但没有预约,就很奇怪。他穿着西装戴着领带蹬着皮鞋拿着文件夹,看上去仪表堂堂风度翩翩十分精明,像是平时不坐班的,不参加考勤的,国家级老干部的秘书。客套完,便自我介绍。原来是本居民区尚未交往过的华人小陈。知道他是中介,不知道他也是婚姻中介。曾接到过他的广告:“面向华人,代吵服务客服——帮忙吵架,英语、普通话100澳元一次,包吵赢,不赢不收钱。可以用方言吵。湖北话加30;上海话、广东话加50;福建话加80……四川话重庆话不接单,吵不赢。”这次,他首先问,你有身份(指澳洲国籍或绿卡)没有?我以为他要做代理,我的身份自己在办,就顺口说,有有有,表示拒绝。
小陈并不停止,要求和我对话。这是需要付费的,因为耽搁了我的时间。按澳洲的套路,可以如此。那么我愿意卖时间,听他说些什么。
曼达尼,我明白就是那位大个子男式女士,10年前从印度来读护理专业,学成后不愿意回国。她通过中介,办理了商婚。男方叫欧瑞,是澳洲公民,获得报酬7万澳元,当年约等于42万元人民币。欧瑞为她做了“配偶担保”,使其拿到了绿卡。五年后,欧瑞又接到一单,两人离婚。
可是近期,以前为欧瑞和曼达尼办理商婚的律师,因为涉及多桩案件而被捕了。为了减轻责任,律师告发了她。她后悔拿到绿卡后,没有接着办理入籍手续。移民局约谈了欧瑞和曼达尼。两人急忙递交了文件,企图佐证那段过往的婚姻是真实的。但移民局获得的详细“情报”是,两人从未同居,甚至也很少见面。所谓“真实的婚姻”,只是真实的商婚!
欧瑞是公民,移民局对他的处罚无关痛痒。却会直接向曼达尼下达驱逐令!
曼达尼可以上诉。但根据移民法,上诉极有可能被当局驳回。目前最靠谱的抢救措施,是赶紧嫁给一位有澳洲身份的人——因为同性恋受法律保护,嫁给男人嫁给女人都行。她没有物色到女人,或者根本就没有去物色女人,只物色到了男人——就是我。
嗯?我又丑又老,居然有人追,而且是商婚,钞票大大的有!难道我,正在匆匆老去的只是年龄和相貌,不老的是非凡的气质?嘿嘿嘿!哄鬼鬼都不信。且按下我的非凡气质不表,接着说。只要我勇当接盘侠,曼达尼就有极大可能逃过一劫。而我,当天将净赚18万澳元,折合人民币约90万元。我本没有这么值钱,因为她加了急,“特快”的费用当然贵些。唉,把我宰了,连皮带骨,搭上下水,也卖不了这样的好价钱啊!其实贫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贫穷。我为此暗暗施展才华,即兴赋顺口溜一首:“人生本无缘,别难见更难。说句心里话,谁不爱钱啊!” 桃花运追到脚后跟, 90万元几乎就堆在面前,让我顾不得嘴脸变形,发出哈哈大笑。
我明白,面前这位小陈,不是一般的中介,而是协助办理商婚的非法中介——起码商婚这个项目,是非法的。我说:你既然干这一行,帮她介绍一个就完了嘛!实在不行,你自己直接接手这单业务也很便利。他摇头退缩,说:她就选中了你!
我告诉小陈,第一,虽然是商婚,还是要选择的,她不是就选中了我吗?但我不愿意选她。先说她的吨位,足以改中国女人两个半,妻子是妻子,大象是大象,我不喜欢混合的。再说我也不接受需要踮脚才能对话的人。第二,我没有身份——刚才说有,是怕纠缠。我的身份,尚在移民局的电脑里,等待批复呢。第三,就算我接受庞大女士,就算我有身份,但别看我一贯独来独往,我家里,每天都有人,泡好一杯清茶,在等我回家——那是我妻子,在我心里,身价起码一个亿,此时就在后院打理葡萄架呢!
小陈沉默了几秒钟,转身告别,很干脆很敷衍。耽误了我的时间,也没顾上付费。他刚走几步,汽车里突然爆出一串女人短促的大哭,哭得绝望,伤心,放纵,情真意切。接着,曼达尼要扑下来,又被塞了回去。小陈钻进汽车,即刻启动。我等待着新的一轮哭声,没有等到。
我相信:除了家人,世上没有放不下的分别。家人之外,生活中无论离去了谁,都是我命里该离去的,绝非偶然。而所有离开,只是要去找合适的下家。那么,去吧!
此后,我每天照常外出活动,而且也去公园骑车,跑步,踢球,快走,跳高,并继续练习滑板,攀岩,翻跟头,过铁索桥,梭山一般高的成人梭梭板。但再没见过女士——曼达尼。
偶尔想起她。
我知道,目前澳洲大约有64600名黑民,来源国冠亚季军是马来西亚、中国和印度。在人种分类中,确有棕色人;但印度人,并不是。人类学是依据肤色、体质、骨骼、头发形状、面部特征和遗传基因的独特性等划分人种的。印度人分明肤色黝黑,却是晒黑了和长黑了的——白种人。那么,眼见不一定为实。
她在哪里?她该怎么办?
感觉是,她,曼达尼护士,在真的接到驱逐令后,会潜伏下来当黑民。那么她的生活,将变得非常别扭:不敢开车,因为怕被查驾照;不敢看医生,因为怕被询问身份;被侵权了不敢报警……护士很容易就业,但黑民只能打低报酬的“现金工”。总之,要躲避警察,免得被抓住,送到黑民中心去,然后直接遣返;而一旦被遣返,就留下了“污点”,再进入澳洲,困难重重。
为了隐藏,自己的别墅只能闲置,需要租房子住。澳洲出租屋,是有人员限定的。一个人租,就只能住一个人。不能一个人租下,住无数个人。所以她若出面租房,就容易暴露。也许,她此时正藏在朋友家,祈祷英国女王驾崩,查尔斯王子登基。因为英联邦国家,新元首都会大赦天下。借助这股西风,那些一直没有抓住各种转白的机会,滞留年限较长的黑民,有可能获得合法身份。
也可以暗地里继续寻找勇敢的接盘侠。
还可以申请难民。但申请难民是有条件的。根据联合国难民定义:“一个人由于种族、信仰、民族、党派、特殊社会团体及政治主张不同,目前处于国籍所属国家之外,具有充足理由惧怕回到自己的国家会受到迫害,因而不能或不愿意接受其原居住国的保护,即是难民。”她能凑足理由,并提供证据,让自己符合难民条件吗?
另有一条路,属于重口味!很重!
先说说西方社会的理念:人的身体是自己的,处置权在自己,任何个人和集团,无权干预。基于这一现实主义理念,性工作合法,扫黄违法。具体说来,就是四肢能劳动,大脑能劳动,别的也能劳动!是劳动,是正当职业,是付出!靠付出靠吃苦耐劳求生。一觉醒来,天都黑了,堪称劳动模范。不但不受处罚,似乎还将得到表彰。
回头再说曼达尼。最近,当地媒体纷纷扰扰,说新西兰有新政:性工作者和伴游在ANZSCO职业标准中排列第五级,允许申请移民,归类为技术移民。如果属实,她可以马上合法去这个邻国。移民成功后,不妨改换职业。由于澳新两国互免签证,来来往往非常便利。我又想,既然是技术移民,她掌握了这项技术吗?难道先得去培训学校受训?有这种学校吗?或者,这类人,全是自学成才的?再有,技能评估怎样进行?
我祈祷:查尔斯,快登基吧!大侠客,快来接盘吧!曼达尼,快去当难民吧!我纠结:新西兰,到底允不允许这类技术人员移民?允许的话,去还是不去?(本文主编林爽)
作者简介: 李双,男。祖籍四川简阳县,生于贵州贵阳市,后居四川成都市,现居澳大利亚墨尔本。1979年毕业于简阳县龙云乡小学附设初中部增设高中班。1985年发表小说处女作。曾任报社编辑、记者。是世界华文作家交流协会会员、澳洲新州华文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