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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尉笔记:阳光透进窗子

作者:艾平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6854      更新:2019-11-03

       我读一位名家的散文,不知怎地目视不过十行,便有气喘感觉,不是此公文风干涩,而是太花哨了,几乎每句必加修饰语,导致文句节奏拉长,累眼牵动心闷。另一夜,重捧其书,看过五行即沉沉不舒,如楼顶罩云而不雨,幸而一袭风透进窗子。大凡黄皮肤人在生理上不适于蓝眼睛的长句,只好不读这位中国学者的著作。
       有首老诗忘了作者和出处,其中精彩段落闲来一品,便生出惬意。这首标题为《大娘》的叙事诗,描写抗战时期,一支八路军队伍路过长城脚下某村庄,受到村上一革命烈士母亲的款待,反映了军民鱼水情。诗结尾写道:
        走到村边再回头望
        辛苦的老人
        子弟兵的亲娘
        风丝丝吹乱了她灰白的头发
        刚强地站在长城上
        这首诗影响了我对新诗的理解和审美,以致多年来不把幽深井水当泉流啜饮,而着眼于朴真之作的阅读。其实,好诗未必出自破万卷之手,或然从一教书匠口里溜出。牧童掌笛青牛背上,是乡村图景的绝唱,可是,撷葡萄村姑的形影更招人青睐,园丁渴望自己嘴唇是那投葡萄的篮子,况味在劳动中弥散。下面一首《浪淘沙》词,系一企业干部甄星斗所作,他在路过北京天安门广场时,见人民英雄纪念碑前花环簇拥,顿生诗情:
        丰碑竖芳丛,出世横空。阅尽人间春色浓,眼底旗红松柏翠,笑舞东风。忠骨化苍松,血染花红。今朝过去一息通,且看天天碑下过,当代英雄。
        诗出业余,也堪雅致。名人如何,吭哧出打油诗获了鲁奖,如一束催泪弹,炸跌人眼镜,寒了寒士心。
        先哲说,要洞察生命微弱的光,到深的夜里去。同理,想采撷枫树红叶往秋日的谷地遛达。判别由着自己,但没有走到的路,心中的风景只一缕云烟飘忽,我时常被感官蒙误在沼泽不能拔步,或许囿于保卫职业的定位,视觉迷离了。
       山峰突兀,根植九尺碧渊。我们的文化经脉管壁积淀了血脂,隔膜出彼此的距离,孤独在各自一方。在我居住十多年的楼道,有16户人家,至今一半多不知道姓氏,上下楼对过欠身礼让,却无一语问候。有几次我想主动一下,看对方没那个意思,也就缄默了。咫尺不相识情何以堪,哪怕找个话头搭讪,也不枉邻里缘分。鲁迅先生因凿可悲厚障壁透光而被奉为神明,顺乎情理。
       与对门邻居聊天,他叹息远亲不如近邻正受颠覆,接下来,给我讲了他们驴友队一个充满友爱的故事。
       有次,他和同伴攀崖,迷失在一座山谷,土著向导带大家几番冲突,均未成功。手机与外界失联,看太阳和北斗星老偏离方向,树的年轮给出的指路在沟壑前断步,没法儿,只好在原点坐困。夜静溪声乍起,有人惊呼来路曾涉水而过,这时向导一拍脑门道声——对了!接着,他打头阵,一哨人来到一条山溪前,见样似前日,却水流湍急。驴友们在确认路径后,牵手涉水,互为攀附,一个一个上岸,不弃不离。这次旅行演变而为一场关爱大比拼,凝聚出涉险探幽的团队精神。
       作家与生活剥离,不因现实难解读,而是写作的手背离了文学的躯干,朝向氤氲的山尖,企图寻人迹于云蒸霞蔚时,甚或觅讨一个噱头博宠取信,岂不知眺望是渺然的继续,无着落的噱头是失趣的开端。
       中国散文学会秘书长红孩,批评当下著名小说家没有塑造出经典人物,著名散文家没有名篇,著名诗人没有名句,堪为枪刺死穴。换而言之,不是名家学识短了,而是缺少潜底的耐心,所谓采风不过应景罢了。红秘勇而智,看到实质敢捅出来,也算尽职了。
       青年评论家苏伟则把写文章人归三类,一种用血写,如路遥之殇;二种用血和汗写,如陈忠实耕耘寂寞;三种用汗与水写,如贾平凹喝水出汗,文章拈来。苏先生所举三例,透示了作者劳苦与收成不一定成正比。其所列三人,文学天赋难分伯仲,峰岭各有姿色,然,青山之秀与山青时秀,不可同日而语,前者是恒性,是概貌;后者为变数,为季节造化。
       作家路遥叶落于不该凋谢光景,人们记住了他的作品《人生》和《平凡的世界》,平凡世界里却少了一位心怀美好愿望的人,终是一个遗憾。如果以路遥命长来推论他未来会有更好的作品问世,或是另一种遗憾,因为文字优劣从来不以老少论杰出,文学史上的经典,大多来自作家中青年之期的井喷,史铁生便是例证,自写了散文名作《我与地坛》之后,再没有超越。
       不断超越自己的也还有人,被称作中国最后一位士大夫的汪曾祺,堪称楷模,认同这一加冕的贾平凹,则如是评价他,“是只文狐,修炼成老精。”汪曾祺不仅文好字好画好,还好吃好玩好挑趣,宛然一副凡夫相,落下顽主帽儿不枉戴。
       贾平凹文风与汪氏有一脉相承影子,概因情致雷同,天分缘合,不伤大雅而又幽趣不绝。贾平凹写作而外,不仅乐于茶道古玩奇石甄别收藏,且字画功夫了得,西安纸贵或不因其文,而为其字画也。
       于是,这就有一个逆向流转的残酷——正襟危悬的寒星岂能投进窗口光热?那些真正的大师,并未把文学当教科书,又潜移默化了人性中恶的因子,心灵暗示有时比针灸更能医治神经疾病,而点穴式的心疗,得有顽皮妙趣掺兑。
       书斋温馨未必墨香,门外菜园里没准儿刨除金砖来着。当代散文家张胜友先生很老到,把当下传统文学、网络文学、市场文学比作三足鼎立,互有长短。回头看一些作品质和量,堪称高见。市场文学犹似西蜀割据势力,东打北进一路狂飙,无攻无伐,可能覆亡于一风吹。网络文学大有魏武挥鞭的霸气,有容乃大。传统文学则像东吴皇室后裔,门楣高而行步难,还把脸面当回事。
       其实,文学表达形式也就是个壳而已,母语结的果实就是中国文学,干嘛非要互相口诛笔伐,唯我独尊,况且文学能带给自己的功利甚微,欣悦只在心里流转。我们的前辈没那么多道道儿,却很会侍弄文字,像摆方砖盖房一样,在老宅基上落成各种各样的建筑,承载阳光雨露。房子不一定飞檐斗拱就好,草瓦房和窑洞或许更适于居住,重要是勿偏离大众的眼神,写书给谁看呢?
       我之所以几十年间不曾忘记《大娘》这首诗歌,不在于她有多深奥多精致,而是她的朴素之美,感情流泻得自然充盈,没有华丽乔装。作者在写到老大娘倚着门框看八路军队伍时,没有刻意表现她的激动与伤感,而是以大娘的心理变化衬照母爱和大爱,仿佛牺牲了的儿子就在队伍中:
       每逢队伍过
       我总站在大门上
       一样样的枪
       一样样的灰军装
       都像我那儿子
       又都不一样
       再也找不到他那模样
       好文章如阳光盈盈当空,温暖自己也照亮别人。但在所谓传统文学经典大全里,没有这首战地诗的影子,名家大佬们的审美标准,读者也实在搞不懂,于是,你写你的,我看我的,隔膜就隔膜吧。市场文学和网络文学则掐住了人脉,也是个必然。
       沈从文到汪曾祺,再一树花开在贾平凹,是一棵雪松的年轮,他们未必喜欢大雪压顶的滋味,却写出阳光的斑斓。他们是一条河,在涨水时推几浪到滩,悠闲一阵子,洼水再随波奔流;也正是这条文脉,把冲下山岗的石块断木兜给人看,因此知道水的激越——文字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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