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爷有电影明星相,浓眉双眼皮,脸型瘦削有棱角,鼻梁笔挺,个头高高,在老家几条街称上俊男。推广京剧样板戏年代里,三爷的二胡拉得起伏跌宕,音流似潮,只要他往戏台边厢一座,台子下就会有反应,接着看我三姑是否到场。
三姑是三爷的大女儿,在堂姐妹里排行老三,所以我这样称呼她。三姑擅长饰演京剧女角,尤其娴熟《红灯记》唱词,由她饰演的李铁梅给父老乡亲留下很深印象,以至于碰到她,小孩子会拿剧中角儿叫喊围观。三姑学名彩艳,长相俊俏,有文化底子,在村小学代课教音乐,由所在生产队记工分,麦罢秋后分粮当工资。
七几年乡村舞台,几乎是时政宣传阵地,老百姓也习惯于此,三姑与三爷父女俩同台出场不算稀奇,叫村民唏嘘的,乃两个异性青年因饰演豫剧《朝阳沟》男女主角,双方走上地下恋爱旅程,在遭到女方家长死命反对后,两人离家私奔,演出一幕现代版《西厢记》。
三爷堂屋墙贴除了毛主席像,就是各种奖状和样板戏人物剧照,遇人欣赏他会一一指明来处,倘若同道谈戏,更有聊不完的劲头,形态如童稚。其实,三爷只有在排练节目和演出期间有工分,为了不当缺粮户,大多时间泡在庄稼地里,他那把二胡也就躺在墙角了。公社文艺队解散后,三爷偶尔会约上几个戏友,拉上个京剧片段解解瘾头,逢到这光景院子里招来一拨拨孩子凑趣。我的优势在于不用挤人堆,搬个梯子靠上半截墙,就可以看到三爷的小剧院——一祖分两家,矮墙隔门户。
收音机播出的轻音乐占领高地后,三爷偶尔提着二胡,到澧河堤上拉支曲子,传递一下自己的情感,向岸上老杨树巢鸟做个回应。种好自己的责任田,解决了吃饭问题,三爷也没有拾起他的二胡,一任绷断的弦丝缩卷缭乱,日子一天一天耗着。不知道什么原由,看到我三叔没日没夜织渔网,他似有触动,从合作社买来丝线,缠上扎起的木架子,跟着学穿母针织网裁渔标,用土制模子塑造锡铅网坠。有一天,蹲在树凉荫下吃饭,他突然向手端粗瓷海碗的老少爷们宣告,要叫碗里见腥荤。
假期回到老家,看三爷在粪坑边饶有兴趣地清理鱼鳞,我不禁趋上去同他搭话,信手拨拉脸盆里鱼虾,问打哪儿逮来的,他回头冲我笑笑,接着说,中午过来吃饭,咱爷俩拍拍。拍怕是家乡土语,聊一聊的意思。
吃过白面烙馍卷油炸小鱼,余味到晚上还在舌尖打萦萦,奶奶看我馋,怂恿我去找三叔要挂网,那是他的宝贝。
三叔应诺的口气既严肃又亲切,要我水深岸陡的地方不能去,鱼儿扎窝看水纹波动。澧河不仅有鲫鱼、草鱼、鲤鱼、白鲢等,还有潜底鱼种,譬如黄鱼、泥鳅、螃蟹,甲鱼,这些鱼类生于河床,长于河谷,没有污染源,也没有人去赶尽杀绝,捕捉靠网具、垂钓和石头篦子,用酒瓶子装炸药崩鱼只是个案。因而,一波水族被掠去,又一波长起,繁衍不断,种类不灭。
与三爷作伴捕捞,往往他先行看水情找目标,再招呼我下河或从别的水面拉网,在前辈面前孩子永远是孩子。布好渔网阵后,两人向网左网右投掷石块,要么用树枝拍水驱鱼撞网。一顿猛烈炮火轰过,开始查看各自的区域, 撩起一段段网面,摘下卡在网眼中鱼虾,搁进背上鱼篓,战利品染上一丝夕阳。
三爷正处在夕阳红的年纪,把拉弦子的舞台更换成河滩风景,欣怡的时候席地而坐,赤脚在鹅卵石上踩节拍,哼一段唱曲,然后摸出布兜里的烟丝,捏一撮撒上纸条,两手拧成土烟卷,抵到舌尖黏合,接着是擦火柴点燃吸食的动作。
闲散里,我问三爷为何不拉弦子了,他没有立即回答,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小孩子不知道没趣儿,继续蹿蹦着抓升腾的烟线,招来三爷的抚爱,已而,从他嘴里蹦出“不如那个实际”几个字。顺着三爷目光望去,见挂网浮标抖动,我不由心搏加快,猜,一定网住大鱼了。孩子心里想什么,也许三爷知道;三爷想什么,我不晓得。
又一次,同三爷一起出征,我脚上的凉鞋被河水冲走,听到惊叫声的他,赤脚顺河滩跑来,又急匆匆跑向下游。河下游水流湍急,有搭石桥,设置了捕鱼篦子,是附近村民的创意。所谓篦子阵,即由高粱杆编就的篦子,架在收拢的石头沟槽上,让顺流而下的鱼虾落于篦子而不能逃掉。听说,饿急了的狼,会在夜间寻食到此,与人抢夺猎食,因故,夜里收获鱼虾不能独来独往。
忽然想到狼,因于天色已近黄昏,黄昏是狼下山的光景。三爷空手而归,沿岸边石卵地走走停停,似有不甘心的样子。回家时候,他从自己捕获中,挑了几个大点的鱼放进我的背篓,那双沾有鱼腥气的手温暖了我几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