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大舅家祖坟冈头东望,可以看到离此二百余米处一座坟包,这便是姥娘的墓丘。记住姥娘任清杰的名字,缘于二舅生命垂危时的叮嘱。
那天,他把我母亲叫到病榻前,交代说,记着给我姥娘上坟。其实,母亲自打宝丰来平顶山市起,由于交通便利因素,几乎每年都要回乡祭母,不到姥娘坟上看一眼,难以安眠,仿佛有缕丝缠绕心头。母亲一辈人吃苦多,把孝字当头看,源于他们的父辈遭的饥寒更甚,每想到她们自己的成长,便萌发追悼之情,这时候先人的光圈熠熠生辉......
大妗还在老院西屋住时,有一次,我同母亲回常村,直接去了姥娘坟上,原打算不惊动亲戚们,待事后再与大家叙家常。谁曾想,刚摆上贡品准备烧纸表,大妗与祥瑞表姐掐着香表来了,先是两相惊讶,接着,两家人合祭亡灵。
我是没有见过姥娘真容的,即便孙儿辈中有人睹到她的风貌,也是模糊的流影,梳理懵懂年纪的记忆,委实不易,故事先从太姥爷孟宪昌说起。
太姥爷是孟氏中医治疗疮疥集大成者,珍藏有几十本民间流传的药书,其所炮制的药贴原料皆从野外采来,给患者治病拒绝付费,倒贴钱的情况屡有发生,而自己甘愿过清贫日子。为了报答救命之恩,人往往送株果木苗子,或年关带点小礼物给他作犒劳,因而,孟大先生称谓和医德不胫而走。姥娘本来乐善好施,更把公公的善举看作积德修行,以为门楣之光。
旧时的常村被一道土寨墙包围,东南西北各有寨门楼,素日由镇联防队把守,在战乱年月是不可少的屏障。姥爷家的院子坐落于西寨门附近,大门朝南,临街两间草房分过屋和里间。穿过外堂走进院子,沿一条石板路向北走十余米是两所独院;路西小院,有三间草屋,背西面东朝向,到了七几年才由大舅翻新成瓦房;石板过道东侧院子,入口在夹山墙间,内有三间东屋和三间西屋,南北邻居房子后壁形成自然屏障,构建起一个井字形院落,这便是俗称的后院。听老辈人说,每有兵火匪情,姥爷一家便用土坯石块封闭山夹墙出口,暂避于此。
1938年秋,土匪王老末杆架偷袭常村,来不及逃离的乡民只好闭门深藏,或恃勇抵抗,姥爷和姥娘带一家老小躲到井字形院里。据守在西寨门楼上的联防队组织反击,将匪徒死死压在十字街口,迫使他们只能以重机枪封锁寨门而不敢靠近,是故,居于寨墙近处的姥爷一家,有幸避过了匪祸。
姥爷家有棵老梨树,就生在后院当中,见证了那一段社会史,也见证了一桩家事。据分家文书记载,到了太姥爷孟宪昌一辈,有兄弟两人,挨到分家年份,祖上采取民间通俗的抓阄办法来分配房产,结果太姥爷抓了东边宅院,有五间临街前堂,五间后堂,外加三间厢房;其胞弟抓到西边院子,也就是我上面描述的那座建筑体系。太姥爷见小弟闹意见,恐伤了兄弟情分,遂与他互换了房产,并写上契约。
于是,这座互换来的宅子,成为姥爷一家的栖息地,姥娘成为打理起居地的主妇。姥娘叫任清杰,是鲁山张官营镇玉皇店人,庄子在常村东北方,两地相距十五里。听我母亲说,姥娘年轻时个头高挑,面相俊朗,性情爽快,擅长女工,娱于农桑稼穡,是一位理家好手。寨垣西北李楼村的几亩菜园,是姥爷一家赖以生存根基,逢到忙季,他担菜摆摊子出售,姥娘则负责菜园里的收收打打,闲下来了,她便用鸡毛扎起的拂尘打扫窗棂纸浮灰,用棉签剔梳头篦子油腻,要么平放水缸清除里面的青苔......
姥爷和大舅在承袭的宅院里栽满了果木,庇荫了四季日子。在晓晨表哥记事当儿,院里还有四棵石榴,两棵杏树,一棵枣树和一株老梨树,梨树的来历连姥爷也说不清楚,或在清代就有了吧。在我母亲的回忆里,姥娘分配果子很有规矩,奉送族户长辈一些品鲜,给邻里街坊尝个味儿,剩余的部分解家里孩子们口馋。等到树上余留的青涩果实变黄变红了,姥娘时不时搬梯子摘下几个,给儿女们做兴头。
姥爷的哥哥膝下无子,索性将自己分家分到的菜地,也交由姥娘管理,两家合户不过六亩多菜园。姥爷在西岭上开出的两块荒地,打下的粮食除去给凭坟头圈地的李湾家一半,所剩无几,地亩收成远远解决不了一家十几口人的温饱。
奔走在常村与李楼之间,忙宕于收种四季,只见衣衫褴褛,未有房草更新,眼看儿女学龄无钱读书,姥娘凄楚于心,又不言于表,她不愿遭外人白眼,小看了自己。她知道姥爷有做点心手艺,想开个作坊贴补家用,老是窘于没有钱投入而苦恼。在姥爷犯愁之际,姥娘打定主意促成这个生意,于是跑回玉皇店娘家求助,终于,姥爷跟人合伙经营的铺面开张了。
在四处闹饥荒的旧时代,捐税猛于虎,人情事路不可缺,连游乡的货郎鼓买卖也被官府榨油水,盖房子的往往住不起房子, 开门店的舍不得灯油钱,做小生意端的是份苦差,犹如仙人掌捏手里,疼不疼只有自己知道。姥爷与人合开的作坊,设在临街两间草房中,又是糕点出售的窗口,货一上架引一条街轰动,旋又招来四乡八堡的人临门。
点心铺把利润压得很低,聚起了人气不衰年景,颠覆了乱世炎凉风习。在提升乡情浓度上,姥娘同姥爷一样看重,凡遇到揭不开锅的人家,都抬手给予关照,至于买卖中赊账欠账的主儿,也不计较太多。糕点生意开张后,姥娘打理菜园之余,便到作坊里打杂,又时常提醒亲属莫要占铺子的便宜——按股份获利是做买卖行规,乃保鲜久计。
揽下李楼菜园子里的劳作,减损了荷重的资本,经年累月积下病疫,啮噬着生命的根基。姥娘明白这些,又无奈,能扛就扛吧!满不在乎也是她性格使然,风风火火待日子,看淡百年身后事。姥爷生性温和,打小受到孔孟之道家训,做人做事分寸感强,实诚本分,在村子里颇有人气,奠定了他以后的路道。
乱世道人都活得累,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人的命运由不得自己做主,但姥娘信奉善有善报的佛理箴言。
1944年初夏,日寇占领叶县后袭扰常村,老百姓逃到山区石门一带避祸。姥爷和姥娘带着全家翻过北院墙出了寨子,一路战战兢兢,到大石门李家庄歇住脚后,才松了口气。这时,一切开销用度仍由姥娘主事儿,与房东拉家常融通主客关系,帮衬逃难的乡亲找屋檐搭,安置女眷和老人铺盖起居事宜......
日本鬼子在常村祸害一天后撤走了,潜回庄子查看家况的村民,遂把消息带到石门里。回到常村,见屋里屋外一片狼藉,又听说南澧河淹死了个日本人,姥娘不由咒骂起鬼子兵不得好死,舒泄心里郁气。在清理家什当中,院内似有马嘶声响起,循声到红薯窖前,家人发现一匹小马驹落在里面。于是,姥爷同几个丁壮在地窖一侧开了条坡状沟槽,将马崽弄了上来。
大凡日本鬼子撤走时拉下了马驹,或知道而无法拉马儿出窖。为防备日本兵重来造孽,姥娘要姥爷把小马驹牵到石门里喂养。母亲曾不止一次说,你姥娘有个性,胆子也壮。听到这个故事,我以为然。
马驹在石门里长到能拉犁拖耙后,左邻右舍不时上门求借,也有娶亲人家来借大洋马当坐骑摆谱,姥娘也乐意帮扶大家,一概应允,遂成一段佳话。土地改革中,人民政府给姥爷家分了二亩农田,加上原有菜地,生活有了改观,姥娘也过上比较安稳的日子。
民家之乐或在一拨人来访凑趣,或在自己一个简单援手动作,或在逗出邻家婴孩的笑脸......但我想象空间腾起的不是一只云雀,而是姥娘悉心照料的园子,那里面的绿意,既是植物的泛光,也是人生命的色泽,是故一咏:
草色入秋色自衰,路边茵茵埂上菜。
寿在口中不在天,辘轳水井送慷慨。
园中提篮兜福祉,犹胜棠花唯香来。
谁言农家无乐事,堪比煮酒论高台。
姥娘与大妗做婆媳堪称土木之缘,旺在心照而宣,优势互补,婆媳联袂则家无荡子,风云压顶亦视如水缸冒出的寒气,冷不到刺骨。在大妗去世前一年,她还要其次子晓晨陪伴着,到玉皇店看望了任福义表叔——姥娘的亲侄子,由此足见她们婆媳往昔情分。
传承一种精神是治家的法门,从大妗身上可以看到姥娘的遗风,而今姥娘与大妗都已作古,我不知道我们能否汲取这种生命甘霖于二三,延续家风其实很难,古人不是有“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说辞吗?
母亲回老家祭祀时,都要与大妗、三妗彻夜聊天,其中一个不变的话题,便是我姥娘留下的影子,钩沉岁月之河的潜藏,有悲伤,有愉悦,也有沉甸甸的怀想。大妗、三妗同我母亲三人,由青年期在一门庭里说笑,走到各自家小乐呵一团的年纪,再到吩咐儿女走动亲戚间的花甲岁,不啻一首家庭抒情诗。
姥娘没有能看到后来的欢声笑语,她走得很匆忙,也没有留下一声寄语,但她曾经付出的一切就是最亮的光,没有她的白发就没有我们后辈的青丝,她是我们生命绿叶的根系,记住一个日子,便是对她默默的祭奠。
1957年初春,寒流不去,天气时而阴郁,时而放光,姥娘的病情如同季候演变,在轻轻重重里打熬。郑州的医疗水平,在当时也很不错,姥娘还是没能挣脱困扰她的病魔,带着她的一缕英化作菩提。
农历二月初八,姥娘殁于肺癌,时年56岁。老北冈脚下一片空旷地,葬下姥娘的遗体,也成了母亲恸哭的来处,那时她刚二十出头,顿失母爱,其情可哀,其心也悲。
姥娘的坟丘在“文革”中平掉后,二舅每次回老家,总在坟址左右盘桓一阵子,接着是叹惋长吁。逢到姥娘周年忌日,大舅则趁夜到地边烧上一把纸,寄托自己的思情,这样绵延了些年头。挨到政策宽松下来,大舅依据暗记,将姥娘的坟重新隆了起来——老百姓有自己的纪念形式。现在,姥娘静静地躺在她眷恋的土地上,仿佛注视着家乡历史变迁的每一幕,犹如她生时的顾盼,犹如她存照上的恬然。
可是,我想说一声:“姥娘,您活到今天该多好啊!”这也是所有后辈人要说的话,您并不孤单。
修稿于2018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