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区法桐叶又黄时,李永山和李龙找我说,单位里一起参加工作的同事,想搞个联谊会纪念一下在一起的日子。我说,好啊!我们都临近退休年纪了,聚一聚很必要,先打个谱,该有个规模,你俩牵头咋样?
永山和李龙都于生产一线任职,在同期工作人群中算混得不错者,由他们挂帅组办事定圆满,不料听了我的话两人有些迟疑。永山想了想,一拍脑袋仿佛来了主意,接着邀请时任分厂厂长的罗卫军树旗子。罗卫军毕业于市技工学校,也是1985年分配到单位工作,同大伙儿一拍即合,于是联谊会初步敲定。
二百余名青年从不同地方走到同一企业,带着各自家庭的温度在一个锅里刷稀稠,拿佛家话说是缘分,缘续靠人。因而,从联谊会筹划到现场布置,大家都很卖力去做。女工殷祥莉与陈晓洁属文艺发烧友,曾在单位主持过文艺演出,由两人打前站不会短板;摄像及迎请送往则由几位擅言辞的女士完成,林英、关鲜花、刘莉等都是靠谱的人,另有一干人跑堂打杂做后勤,算是戏台子搭成了。
2012年10月30日,飞行皇冠假日酒店张灯结彩,迎来了一拨拨中年客人,把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打点出诗意来。我感意外的是,连调出厂子的同志也来了,他们一进门便给老兄弟们送上“熊抱”,互看一脸沧桑后打趣逗乐。工作服上的汗斑是抹不去的记忆,记忆如储藏的老酱,时间愈久味道愈浓,味道只有用心感觉才能知道其美。
联谊会开场白后,总公司工会主席杨合致辞祝贺,并同一百余名与会员工合唱一首歌——《咱们工人有力量》。接下来,女工赵国焕走上主席台,朗诵由我执笔撰写的祝酒辞给工友们助兴,现将原文抄录于此:
二十七年前的秋天
天高风清,树叶金黄
我们把年轻的梦像风筝系上企业的摇篮
用工人阶级的火炬引领思想的翅膀
一副套袖擦亮一方天地
一首钢花礼赞唱响
二百多名生力军激情燃烧如骄阳
为一纸奖状我们曾感动得流泪
这是那代人最奢侈的酬饷
......
如今人还是那一拨儿人
脸上多了几许苍桑
不觉中已走过人生的春夏
迎来秋阳
我们的脚步不再轻快
青春在记忆里闪光
此刻当我们举杯时
重把拥有的故事畅想
不,青山不老我们亦年轻
拉纤夫的号子已响起
等待帆程里击浆
当雪花飘遍了河岸
经霜的心盈满春天的交响
酒店大厅骤起的喧哗,苏醒了一拨中年人二十七年的记忆,回头看扬尘,自己已经不是策马的年纪,但只要企业需要,他们仍旧绰槁船头,临萧萧之寒,壮士依然......
一
岁月是一支山歌,看你怎么唱。我的开场不是一首抒情诗,也不是一篇有趣的散文,而是一幅山重水复的漫画,既有曲折走廊,又有乱石横亘的泥泞路,走过来了不觉轻松,绕过去的心怀侥幸,趁个毛驴车也觉留恋,沿途的景色忽暗忽明,一村一店,驻足已而,唯恐错过赶路时辰,时光最是一回头的短拍,倏然逝于不经心间。
1985年秋末一天,我揣着招工录取通知书,同父亲一起来到姚孟电厂,一问门卫师傅方知走过了站,旋即调转自行车把往回赶,驻足通知书上所写报到的单位门前打眼看时,一张老式条桌摆在大门一厢,两个侍员一个挨一个地接待来人,边上坐着一位中年男子,神色悠然,那大概是单位管人事的头儿。
院子坐南面北,两扇合拢的网状铁框大门分隔出内与外,内是单位个体,外是社会,社会由无数个体组合。大门耳墙上“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八个朱漆大字,既透出时代气息,又仿佛招呼企业人勿忘箴言。四株塔松分左分右排立门侧,幽幽郁郁,犹如伺宾员恭候一波波来者......
院子的意义是领地,走进领地成为“家里人”,有一个验证身份的过程,先看身板是否扛得起“家务”,智障与四肢有缺者,要么被淘汰掉,要么按政策安置,单位可以享到免税比率,计划经济养闲人在计划之内。
面试之后,我接过一张体检表到生活区卫生所打下关,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厂院子里的法桐,黄叶舒卷,哗哗声碎。期待一个消息很像恋爱幽会,焦灼地等在一个点上,另一方偏偏来迟,灵光突现因于脑际旧影作祟,感官刺激造就了惊喜。从选择报名单位到录取一段时间里,我等待一个今天,此刻法桐触风而动的脆响,是我听到的最美的声音,有找到组织的感觉。
统招来的200名青工中,有80个内定人员,他们的父兄是本单位开厂元勋,凭着一把锤一根撬杠和一种精神,确立了厂子的存在,政策惠赠勤劳无须告白,而这部分人此前大多已在单位打零工,劳动服务公司给了待业青年一席地。
在社招人员里,应届生只有少数,大都有待业履历,招工不是每年都有,就业渠道与恢复生产速度有关,我在成为光荣的正式工之前,也曾于母亲工作的单位干过两年塑料加工。学校大门与工厂大门之间距离,说近,在考场交上一份高分试卷就成;说远,指标从来都是限量的说辞,人事衙门前的石狮子或有不同释意,却没有敢抚摸的主儿。
毕竟自己赶上了一班末车,1985年市区几家工厂分配到招工指标后,劳动局再没有批量招收城镇青年的动作,这一年也是全民劳动合同制的终结。一种用工制度的转换,标志另一种经济运行模式的诞生,旧的东西消亡一定有其阻碍于事的由头,就像老牛拉犁倾尽气力,每天不过耕田半亩,而一台不起眼的手扶式拖拉机轻松搞定几亩荒地,付出与获得的比值便是改革的理由。
转换脑筋如同用粮食酿酒,筛去糟糠储存琼液,味道出在发酵谷物的首选上。学员们在办公楼上《职工之家》过上家的生活,不啻一个脱胎换骨过程,组宣科讲法律法规及公民义务,安全部门强调吃饭家什系在操作规程上,违章作业猛于虎......
学习间隙,工会搞了个击鼓传花游戏,用以调剂枯燥的课堂式教学。主持人为防止鼓手作塞,叫不会唱歌的人唱歌,用一条红布蒙上他的眼睛操槌,而传花的学员,一旦将落停手里的花束抛向邻座,便裁定违规,罚唱加倍。
游戏展开后气氛空前活跃,花落谁家谁站上主席台亮相,说个快板书或讲个笑话也算过关。活动过后,几个有演唱功底的学员,被厂业余文艺队吸收为队友。接下来,团委组办舞会,给少男少女联谊打开了又一个空间,大脑储存信息量化在时空切换上,校园墙壁上涂写的“团结紧张,严肃活泼”语录,丹炼成敬业爱岗理念,融入血脉。
团干唐伟讲过几节课后,要大家书写人生理想,记不得我怎么表达了,总之,被分配到生产一线不久,团委欲借调我去做宣传干事,到车间找我没见到人,便向车间支书了解情况。书记说,他(指我)上夜班,在基层锻炼锻炼再说。原来,有个干部女儿瞄上了这个差缺,却非理想人选,唐伟在授课时发现我能划上几笔,遂推荐上去。
知道这个谜底是1993年的事了。一天,我在社区碰到团委女书记,聊起往事,她仍有遗憾之意。其时,我被保卫科派驻社区当治保主任。做保卫有违我初心,这一点她看得透彻。两人聊过几句后,她告诉我当年未能进团委因由,我这才知晓错过机遇因于别人占领先机,有分管政工口的领导做依靠,孰能扛得动?况且自己压根儿没有获取消息的渠道,也谈不上什么竞争。
捋顺一下思路,既坦然又惊讶,坦然是不合口味的职业自己也能适应,惊讶则为一口饭竟引出一拨人动筷子,而该吃到饭的人浑然不知。接着,我的思绪转到人世况味上,想起那位高层领导也曾帮过自己。
1988年末,我从车间调往保卫部门时,一度卡了壳,找他打个腔帮衬一下,结果调令很快下来。在新岗位工作了半年,该高管又推荐我去单位子弟小学任教,基于自己不愿走当老师的父亲的老路,谢绝了。但我还是为他一句“走错路了”的提示和叹息,感动了好一阵子,不爱文装爱武装或然是年轻人的期许,至于未来端的想的不多。
时隔八年,团委女书记旧事重提,吐露其中道道,概为物是人非了,亦不乏卖乖之意,因为听她的口气,那个安排进团委的女干事很强势,两人老合不拢,分道扬镳不因自己苛责。那么,我既然做为团干候选对象,连人都没有得见,终归是个戏说。
民间有掰手腕游戏,演绎了两个人的较劲,吐出缠绕人性的蚕丝,胜者竖起大拇指,败者甩门而走。一出戏成为噱头,是由于开场便埋下了悖逆的种子,徐徐吐芽,徐徐霉变。
二
学员下到生产车间开初,领导发现有个学员连名字都写不好,猜度了好一阵子来路,还是给他安排了差事,到锻造大炉上烧火去了。这位司炉工兄弟感激不斩之恩,还真把炉火侍弄得轰轰烈烈。货到地头可镀金,做企业人必须有两把刷子,要么懂技术,谓之能武;要么有文化,唤作会文。具备其一,不闹嘴荒;二者兼备,一生无虞。吃饭亮家当,父亲在我进厂前夜,谆谆教导了一番生计谋略。
车间支书看我没去成团委,也许怕落下埋怨,借故讲了一个行行出状元的例子,我懂装着不懂,年轻人孰不想穿干净衣裳坐上办公室的椅子?
故事讲的是五几年一次技术大比武场面,有个空气锤操作手,一辈子只练一手绝活,能让锤面凝滞在他要求的高度,分毫不差。现场表演中,老师傅把一只手平置锤枕上,另一手拉动气锤操作杆,锤舌徐徐落下,油灰沾上手面而无损。掌声过后,老师傅再度亮相,挑战自己的难度,锤枕上搁一张白纸,重复操作动作,又一次成功夺魁。
深谙企业存在变数之道的支书,要我先掌握技术的理由很实际,在工厂里混得有看家本领。师傅们把一块钢板切割成大小不等的碎片,再按图纸线条拼装出另一种形状的物体是能耐。在做学问路上,问在先模仿于后,成手都希望有上门讨教者。
车间有一辆中型拖拉机,半脱产的工会主席开着它转运货件,后面跟着一拨装卸青工,挤上驾驶座后位子的人意气风发,递个手势或打口哨给同伴作想头。搬运气瓶既不能戴油腻手套,也不能有明火在周围,师傅说怕爆瓶,其中逻辑关系说法不一,于是刚分配来的院校生沈开,担当了解答问题的角色。
铆工组作业场所扎在车间一端,更衣箱属于私人空间,既有劳动工具又可放置私密,信件、日记和赠物沾满玫瑰花香,过滤了劳保鞋帽溢出的气息,没有一本业务书或文艺读本搁置,便少了劳动间歇对话的料,仿佛矮了半截身子。男学员与女学员恋爱,借书还书是借口,拿过生日名头到家里看家况是小狡猾;一起看电影跳交谊舞踏自行车是形式;拉手攀肩一个碗里盛饭菜是率性。至于能否走上红地毯要看姻缘开不开,不因鸟喧,不因鸟寂,学员之间恋爱结果实的没有几对儿。恋爱的步子犹似男女打乒乓球混合赛,配合得法首靠心灵感应,不用眼色投递便知下步走势,闪展腾挪,给伙伴游刃的余地,得分于双拍,乒乓之声合成凯歌。
铆工作业亦如球场打配合,一人处置不当全场拉动,歧义顿生,甚或造成工伤,小者划破肌肤,大者伤筋动骨。电焊弧光伤眼乃通病常态,每遇这种事,母亲便到幼儿园求乳婴者挤奶水回来给我擦拭,药店里的眼药,不能解焊火之毒。
午间,职工涌进食堂,边唱革命歌曲边往前挪步,馋猫一样看橱窗递出的饭菜花样,也不乏拿筷子敲碗闹饥者,加塞的主儿常被同事哄笑挤出队列。然后,端上冒热的饭盒,坐在饭伴抢占的圆桌位置,一面吃一面侃大山,共享听到的小道消息。
厂头大学毕业刚到企业时,正值六几年生活困难期,由于他个子高块头大,月定供应标准粮只够大半月吃,饿急了跑到卫生室开中成药垫肚子,揉搓药丸的蜂蜜可分泌人体葡萄糖,那时的麦香不唯淀粉纯真,另有饥肠辘辘缘故。
另一桩话题与鬼怪有关。加工车间离家远的学员,临时住在腾出的几间办公室里,入夜,有人起床小解,听到厂房东端砂轮房有动静,忽然想起那儿闹鬼的传言。这厮把自己的听闻说给了同伴,几个好奇心强的小青年蹑手蹑脚趋到砂轮房看个究竟。房间里黑乎乎一片,摸进去后,有人突然惊叫起来,吓得众人撒腿往外跑。顿过了神,那个发声的学员说,他触到鬼的长头发了,不信邪的主儿,则认定人在捣鬼。
砂轮房消停了一段日子,怪异之象终于又起,欲弄个明白的人也终于看出名堂,原是一对中年男女在那儿幽会,至于何人不想再作深探,免得伤了脸面不好做人,也留下一个猜度之谜。
三
车间团支部改选后,我当组织委员,同期参加工作的黄晓斌任宣传委员,我们又在一个班组干活,话题多了也就投缘。在机械制造行业,依照三视图原理看图纸乃基本功,我怎么端详也如一卷天书。时任副主任的张干看我不算笨人,开始也纳闷,经过观察谈心得出一个结论,也着实说到我心窝子里。
不是我不钻研技术,而是缺乏空间思维力,立体感差,导致看不明白图纸。只有初中文化的同行,看机械图纸如看地图,那儿山那儿水一目了然,好歹我也高中毕业,吃不了这碗饭似有天赋不予的成分。
小学成绩不记得了。上了初中,我的数学打分几乎没有上过良好单子,到了高中连及格次数都很少,呈阶梯形下坡锁定了我与数字的距离。倘若有人问某君的电话号,我得翻手机写上纸片,再将号码数字报给对方;有时买菜给钱找零,为了防止菜贩蒙骗,我装模作样一边点钱,一边诈唬他斤两合算有误,由于自己搞不清几元几角,才出此下策。
木讷于机械,等于失了半席地,剩下的半个席面还得努把力占有,八几年,有份工作是被羡慕的招牌,虽无烫金字,亦生辉熠熠。几年前,在厂区偶遇老主任张干,他已从岗位上退了下来,邀其到办公室聊天,谈及往事双方尽开颜,因为懂我,两人在车间便建立了友谊。
打下手干粗活陶力,奖金也低于他人,我纠结又无奈,黄晓斌开导说,可以发挥你的专长呀!于是,我和他接手黑板报,有了一锥之地耍耍,班组任务吃紧了,不做版面,毕竟业余的。午饭后,铺张报纸或工作衣在工区角落,以手或帽遮脸挡光,打个盹儿解困消疲乏。歇过晌,又是一番锤声叮当,到了下班时间,拎着汗腥呛鼻的工作服走进锻铁炉边水槽洗浴,水哗是一天劳动的尾声。
上班之初,集体宿舍还未改造好,逢到夜班,学员得由家中赶来或赶回家里,市区的街灯和路面,还处于修葺初建阶段,交通工具主要靠自行车。有一雨夜,我在走过常庄路段时,猛蹬车踏,试图冲过眼前的水洼,孰料路面水深没膝,且坑洼不平,一下子跌倒水泽里,弄成一副落汤鸡模样,回到家上下齿还在磕碰打寒噤。父亲说,不好好学习考大学,吃着辣葱了吧。
单位有个早年与母亲一起工作过的姐妹,给我引荐另一车间头儿做过河的桥,我慌忙摆酒席,两瓶四特酒,外加一圆桌菜,三十元钱置办。席间我说,只想有个简单易学的活儿干,比如火枪切割或锯床下料。那主儿边喝酒边思索什么,我在窃喜中等着好消息,不料石头掉河里,再没有动静。
飘雪的日子路滑而少泥泞,抡一天大锤打铁撑子后,站在工区搂头,看梨花般飞扬的雪朵,淡去肢体劳役的苦涩。在年底车间表彰会上,我拿到第一份奖品——一条丝绸被面。当天回到家里,母亲扯着绸料看了又看,而后用手拍叠出角棱冲我说,放着吧,等娶媳妇儿时用。
四
单身宿舍楼坐落在社区马路西侧,由两栋老式红砖三层楼组成,西端相邻职工食堂和澡堂,两堂一舍保障了人基本需求。分配到单身铺位后,我同其他工友一样,业余时间有得消磨,打点好拥有的闲暇,则意味着删除生活里招烦的部分,斯时,自己还没有意识到消灭烦恼的良方就在背囊上。
宿舍楼旁有一个独院,面积大约两个篮球场大,一座拐角二层小楼立于院子边厢,晚间流出乐器与人歌的合音,我早知道这是职工夜生活所在,只是没去过。职工之家里面陈设按类别分布,有棋牌室、乒乓球室、图书室、电视录像演播厅、舞池间等,也是厂文艺队汇演的地方。
走进图书阅览室,偶然瞥见一男青工专注书报,搭讪后方知斯人同期进厂,在加工车间开车床,言语投机演绎思想投缘。认识宋井元后,我又结识了他同屋里的人,后来干脆搬行李过去,这样可以更方便聊天找趣,年轻人总有年轻的想法,快乐生于童稚的心。
跟我一起搬进来的还有同车间的杜士鸿和红黄晓斌。黄晓斌系职工子弟,与父母同住社区,由于热乎交友也把行李卷弄到单身宿舍打热闹。对份子下馆子时,我另掏腰包买来几包纸烟撂到饭桌上,算作“入伙”投名状,此后寝室四张床八个铺位同一气息。八几年,风行所谓拜兄弟,大凡受武侠小说和电视剧影响,人潜意识里有种群生观念,画个圈子给自己做依托,就我们宿舍几个人而言,既无盟誓也没有什么大目的,像单位其他群群一样,图个乐子。
听说有年轻人沿当年红军长征路线走了一趟,同宿舍两个发烧友王京才、宋井元,邀大家从设置于平顶山主峰的电视微波站下进山登顶。时正雪猛,该地段遍布枯草衰棘,端的给自己出难题找别扭,举手同意的人没几个,等到了汇合地点打眼一看,发誓征服大自然者也没有到齐。短暂犹疑之后,我同到场的王竞才、宋丼元合计着游走的路线,仨人腔口一致,上山后沿山脊西行,走到那儿算那儿,我其实也乐意厮拚一下,不然谁能拽得动?
山风打着呼哨卷起堆雪,推平弯道上的坑坎,也遮了岔路的标志,我们迷失在一片枯荆丛里。寻路中,我踏进伐树留下的一眼井坑,积雪埋过腰际,闻讯抢来的同伴费了周折,才把我拖出来。天光难辨时辰,饥肠鹿鹿当儿,寻到山顶一座打谷场,仨人偎到麦秸垛根取暖,啃一口面包喝一口啤酒,凉到背脊,从胶底鞋倒出的冒热水气,混合了口中呵气和指间香烟青气,袅娜而去。雪日没有最冷的地方,在妄想年纪的人只有“刺激”。
往前走兴许有歇脚的农舍,起码我们知道前面有个香山寺院。同伴说,赶路要紧,天黑前必须到达下山地点,不然错过公交车得露宿雪地。我说,犯困,真想钻进麦秸垛深处睡一觉!小说里的情节很多是作者的造像,为扇扬激情而臆断存在,一路上连个野兔都没见着,甭说遇到什么狐狸精了,还是打精神走吧。
1986年,香山寺还未开发,我们由山脊下到寺院圣地,绕了一圈塔殿算作旅行结束。乘车回到市区已近黄昏,坐在小饭馆里掐指行程,六个多钟点走了多少路谁也说不清楚,冒热的酒菜很快驱走了困乏,一阵山侃让自己找到童年的意趣,同时也多了一份在人前炫酷的资本,这顿酒透心透腑了许多年。
“绝美的风景多在奇险的山川,绝壮的音乐多是悲凉的韵调,高尚的生活常在无限的牺牲中。”李大钊先生斯语不欺余也。
五
八十年代青年,都是从“文革”烈风中一路走来的红小兵和红卫兵,到了就业年纪,却面对工作困境,不是呆在家中啃老,就是于市井逛荡,成为混混儿。
有天,我在宿舍楼遭遇了混混,一个小青年急匆匆下楼,与我撞了肩,我不由回头看了他一眼,不料他翻起白眼冲我吼道,“看啥,不服气是不是?”我明白自己遇到“惹事精”了,不作理会,顾自上楼。岂知那个小子几步上来,从衣兜中拽出一把弹簧刀,嗖地指向我纠缠。紧接着,附近宿舍又走出两个年轻人,围拢着将我逼向走廊扶手一侧。双方对峙已而,另有一个青年打宿舍里出来,看到眼前阵势,拉走了那三个混混。后来得知,为我解围的人姓朱,我们一起进厂工作,仨社会青年来宿舍找他玩。
同我一起上楼者,乃同宿舍一伙伴,从事件初到事件尾,只是一旁站着,既无援手又无劝解言语,仿佛一切与他无关。回到宿舍,我俩之间沉默以对,偶尔迸出几句旁骛话,为了共处一个屋檐下,我把不悦搁置一厢,淡化在日子流逝中,再没向人提起过。
三十几年后,写出这一经历仍然没有埋怨的意思,因为我祈愿友谊继续下去,更由于一位老工人的话让我悟出一种道理,人不可能老得到帮助,也不可能永远帮助别人,允许朋友偶尔对不起自己。情与义是可以分割的,有情无义乃常态,计较了便会失去另一半东西。
三班倒定义了员工作息无常规,另有跳舞至深夜回巢的,下了夜班喝小酒的,嘈杂气息通过楼道传递,弥漫一座楼房。逃离不是办法,寻一方幽静或可置身,片刻也算所得。早晨,我和同宿舍的工友沿马路跑步,到河滨公园后,爬上湖边冈头,踱步于清风槐绿中,确有诗情画意的感觉。日子久了,我腋下那本《雪莱诗选》也翻出了卷皱。
有天夜里,见几个孩童在幽暗灯光下翻木杠、打秋千,禁不住童心回归,我们一行人学着样子摇阿摇,直到大汗淋漓。公园偏北有座大象雕塑,水泥质地,凹状象鼻子伸做滑道,小尾巴上挑,入梯口设在殿部。在水泥大象肚里爬进滑出的快感中,大伙儿找到共通的情致,办个文学小刊弄点动静。
八几年,文化沙漠上刚冒出几缕翠绿,一首诗歌能让人隔夜出名,捧读文学作品成为那年代的一大亮色。这个年代的人有两个情结,一是武侠迷,犹如时下把歌星影星当宠物膜拜,跟风的多是青少年;二是文学热,当张扬先生的小说《第二次握手》以手抄本形式传看时,文化沙漠里一股清泉悄然流淌了,尚在贫困中的国人的文化意识,与身处2000年后的阅读群相比,可谓精神巨人。室友溜出的一首羊羔体诗,我至今记得:
寒风吹来冷飕飕,九阴真经在心头。
练好本领不受欺,巴望一拳打死牛。
“九阴真经”是金庸代表作《射雕英雄传》里描绘的一本拳谱,谁得到它便可以练出天下无敌功夫,因而常被青少年当谈资挂在嘴边。
回到住处,大伙儿趁着热劲,勾画起办刊蓝图。蜡纸、刻刀、纸张不是问题,惟油印机没着落,犯傻之际,幸得同期入厂女工张慧娟打援手,抱来了一台油印设备。闲谈里,得知她托关系从单位团委借来,于是文学小团体里多了一位女学人。
王竞才会弹吉他,小楷字写得好,手刻蜡版由他完成,图案设计出自黄晓斌和韩书林之手,宋井元执笔版头按语,余人支锅烧水造吃儿。《晨光》油印第一版正值冬天,寒气浸如室内冷如冰窖,偎在被窝里的人不时给操刀持笔者打气,不抽烟的室友也抽起纸烟,混浊气体弥漫宿舍空间。刊物脱墨已是拂晓,大伙儿雀跃近乎癫狂,年龄排尾的王占伟蹿蹦中,头撞上床铺铁框肿起一包还在乐呵......
清风吹细柳,喜鹊歌枝头。
朝露绿枯茎,旭日红九州。
看自己铅印小诗,大有孤芳自赏态势,惬意不觉上涌,遂又赋诗纪念良宵聚欢:
不觉窗寒忘饥愁,半夜讨论弄报头。
你画我刻写故事,一个宿舍一群友。
感慨写上日记,寝室里已鼾声大起,我拽过棉被蒙头睡去,楼道里的骚动不再成干扰自己的嘈杂。小刊从职工宿舍传到厂里,惊动了单位团委女书记,不几天便找上门来谈心,想叫刊物挂名团委主办,经费由其负担,编辑和撰稿仍以原班人马为主,搞业余奉献。
同意“诏安”的人乐于顺坡上山,斥其篡夺劳动果实者投以不屑眼神,就我来说倾向合作一方,又见大伙儿各说各的理争执个没完,唯恐招致反方不悦便缄口了,毕竟自己侨居人家门下,不好表明态度。走势有时决定长度,缺少恒性乃青年人的气门命穴,刊物出五、六期夭折,招来各种各样的浅评小议,而当事人产生分歧谈不上伤感情,却也埋灭了一份心灵火焰。
若干年后回头看,在经济潮头弄文墨显然不合生计走向,而散伙儿等于没了鼓气的风箱。一根梨木棍子可做顶门杠子,也能用作雕琢的圆木,排斥一切外力加码,只会缩化掉原本有益的元素,当无意而为有契机扩大功效时,不妨做有意延伸乘势上位,成就他人,做大自己,敢吃螃蟹就没有退货,而倏然抛掉手中的火把,自己首先面对黑暗。
风已过,人易老,各人手上的萤火有其光,一条曲线缀满自己的故事。对往昔的回味与评估,是激活生命情愫的因子,在多梦的季节里,我们曾经这样或那样,不能找回失落却会铭记,那挥手向梦进发的一记响亮,总还留下了痕迹,因而有必要录下一串名字:宋井元、王竞才、黄晓斌、杜士鸿、王占伟、殷旭升、韩书林、张慧娟。
六
重燃离开车间念头的一星火,在一次作业中的险情,我与黄晓斌免于事故侵害可谓侥幸。时间是初冬,簸箕状的护缸板在徐徐降下过程中,突然从天车吊钩上滑脱,这一刻黄晓斌正举手扶着护板调整落点。事急不容想,下意识推开黄晓斌的同时,我自己也闪过了身子,紧接着便是噗通一声闷响,那块有半扇大门大小的铁板落地尘起。
险!懵楞中缓过神的组长,看看黄晓斌再看看我,发出一声长吁,掏空了纸盒里的烟卷给工友。管生产的副主任张干看过现场,皱皱眉叮嘱大家一番。次年麦收,他叫上我和黄晓斌等人,到市郊他的老家帮着收麦,午间,宰了廊下的鸡宰做招待。几亩地半晌功夫完收,其实领导想带大家玩玩,在当时沙河算是个好去处了,也打这时起,我知道了张副主任的诗词造诣。
一年后,车间青工有的调离本岗位,选地开花,花开更嫣;草木难移,去留不由人。车间领导见我心有浮动,干活儿少精神,逢着厂里抽人护理病号,支派我当差。所谓病号乃一退居二线干部,患偏瘫症,手脚不利索,骂人功夫倒有,呜呜啦啦,脾气挺大。耐着性子被役使,概为领导一句关紧话,办完差事给我换工种,小心侍候着吧,全当为自己拉煤取暖。
做完病房杂务,有时还得跑到西市场他家里代喂鸡子,浇花扫院子,一把粮米一盆水地操持,还是没能讨得那官人高兴,在结束疗程后,他的太太到单位说敝人不尽心侍候,改工种自然泡汤了。一气之下,我打车去了郾城李集,找到一起做过塑料加工的孙金川,欲投其门下。
有份固定工作不易,朋友劝慰莫使性子。回到钢铁堆里扒食吃难免磕碰,血肉之身怎堪一击。一天上午,我正操手砂轮机打磨支架底座,不料那庞然大物翘起部分突然降下,压住我左脚梢,在一旁作业的工友见状,疾呼天车起吊底座。一个姓郭的师傅撇开手中工具,背起我跑向厂卫生室,退去劳保皮鞋,见我左脚拇指甲仅根部粘连于甲床,他捂脸转头过去——怕血。卫生员清洗创面中要我挺住,用镊子扯下指甲,庆幸没有伤着骨头。
一起做工的师傅,私下里对我说,你不适宜在车间,找找关系到科室去吧。我在致敬师傅们淳朴操行的同时,又想起这个老问题,尤其黄晓斌调到厂部搞弱电维修给我的冲击,不谓不大,可谁能叫我脱离这个工作环境呢?我做梦都想这个贵人。
没有贵人出现,只有朋友在身边可以聊天祛闷,在车间搞焊接的杜士鸿同我一样纠结,迷茫最是一颗心的冰点。
弱点有时是一面镜子,照见真实的面目;优点则闪烁着人性的光芒,用心发扬优点其实已潜移默化了弱点,但如果刻意消灭弱点,却会减小成功的指数,这是由于他太在意别人的看法,从而失去真正的目标;过于圆滑的人很少能做成大事,因为首鼠两端使他手脚束缚,站在圆中难划圆。人有思想因而难以琢磨,有些看似温软者,实则藏奸,人皆有邪,度化靠心。那个背我到卫生室处置伤情的师傅,素日不怎么看好他,其实他是个蛮不错的人,给我人生上了一课。
休息的日子,望着月儿氤氲,想到陆续调出单位和内调岗位的青工,我琢磨自己的出路。在机械加工场所,拿三角尺和算盘 的远比握笔杆的神气,从走路姿势就可以看出来。有人把文学比做清凉油很形象,哪里都抹得却不治病。譬如在生产车间,顶多写写黑板报墙报,搞点小宣解解文痒,凭此脱产专干门也没有,因为基层管理人员是有编制的,每月弄出产量还得靠叮当锤响。
七
法桐叶黄了又青,88年的春天姗姗来迟,迟到的春天带来一个喜讯,车间超额完成任务,厂里奖了钱,领导组织职工到郑州邙山一游。这是我第一次沐浴省会的灵光,站在母亲河岸边黄土上,眺望黄河的金浪和远帆隐隐,蓦然记起了故乡澧河的洪波……
那是1975年的夏天,三昼夜的滂沱大雨,使得澧河上游的孤石滩水库,再无力承受山洪的压迫。倘若炸坝或决堤,澧河沿岸一抹平川,无数的村舍田地瞬间将被洪魔啮噬,而提大泄洪量亦属险招,斯时临河的寨园坑溢沟满,几成泽国,妇孺老弱皆跑水去了,留守的青壮人以沙袋屯塞出口,日夜巡防,等待最后的撤离。水库泄洪后,河面上漂浮物跌跌东去,水势越来越凶猛浑浊……保存与毁灭在提闸与炸坝之间定夺,至今许多人还在感念那位睿智的决策者毛增。
黄河的风夹带着朔气,为春始的寒铺出冷冽。换乘一匹大棕马,被旅游区的摊主牵走在水岸,留下一串嘚嘚的蹄响,于是,我读懂了母亲河裹挟泥沙奔走千里的力量,积久的压缩成就了她的波澜壮阔。
带队的书记站在平汉铁路郑州黄河铁路桥遗址前,给大家讲了黄河上桥梁的变迁,而后组织游员照相合影。坐在河岸黄土上,我不由想起三年车间生活,不由想到以后的路......
绕开阻止我去团委那挡事不说,书记待我还是不错的,刚上班就给个职工代表资格露脸,在日常工作里施予照顾,确有培养上拔的意思,而我的实际与他的想法不太合拍,犹如一只羊拦在怀里,希望养出膘来,而羊又啃不了他脚下的草,老想挣脱怀抱。
书记在年底履新职务之际,推我一把到新岗位上。其实去保卫科做干事,我是经过比较才定下来的,此间,质检组长熊栓成希望我能到质检部门当差,他甚至埋怨不该到一个得罪人的地方打热闹。当然,这一备手动作,没有让书记知道,小九九只能在我与熊组长之间打鼓噪。为了一份情,我在离开车间后,又帮质检组办了几期宣传板报,如果尚存杂念,我想以此为友人杜士鸿加码,争取到质检岗空缺位置。牵挂是一种情愫,释放人美好的愿望,如一枚奖章,熔铸日子里的点滴。
1988年,我的命运移转在一丝丝飘来的暖风中,投送风的人便是我的大神。每当忆起老车间的人和事,一如法桐簌簌漫卷,抖出细碎的颤音,如同育婴夜曲,如同梵呗。
佛讲缘,道重修,基督播撒救赎种子,古兰经教义,孔孟推崇自强不息,马列党圣提倡奉公,无信仰者膜拜金钱,靠劳动收秋的主儿真经取在风调雨顺上,体制中人巴望跟个好领导,付出艰辛收获成绩;追随政客,施财博宠,落下自在。
然而,康庄大道与独木桥未必人人选择得了,惟智商情商兼备者一路高歌。在战争年代,躺在血泊中的战斗员不全是英雄,而跟随善战的将领,既能立功受奖又牺牲率低,这是机遇融合智慧的结晶,因此,生命的花开花落不单是季候的催生或摘撷,更缘于花木根植的土壤和拥有的抗暴力,万类皆有生存间隙,霜天竞自由即诠释了生命存活的理由。年轻昂扬的身姿活跃的舞台,往往揭幕在明丽的背景下,被聚焦的形象生涩而单薄,与其如此,倒不如于黯淡布景衬照里敛取自己的光辉,呈出真实的面孔,或然博得一瞬的喝彩。
不因春风醉,却由春风醒,无论怎样个活法,依靠企业吃饭或吃过企业的饭,企业就是衣食父母,回馈的色调更会被看好。憧憬适于自己一份职业,如同旷野上找水的牛犊,止足一洼水,哞哞而喧,崇尚美好变而为向企业庄严礼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