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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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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四碗

作者:宓可红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244      更新:2016-05-03
文/宓可红

曾经做过一个非常清晰的梦,回到了读书时代,显然读的不再是中学,但地点是在下王。梦中溪山依旧。醒来,却是担忧,那种简单,物质匮乏的生活,如何能够适应!
可是,在三十几年前,在我眼里,下王还是个“大地方”。
这样说,并非当时就认为我的村子很小。一个村庄,分成上青岩、中青岩、下青岩,还有相距三五里的自然村三个,登临高处,可望见县城的烟火和灯光。那就是我的世界,时隔几十年,闭上眼睛,我还想得起来山川草木的诸多细节。甚至,我还记得曾经在屋后的山顶上,一根电线杆下捡到过子弹。
那天,我捡到的是一颗受潮、生锈的子弹,弹头和弹壳还完整、没有受损地连在一起。当我用石头在台阶上砸弹壳的时候,被大人阻止了,他们认为我正在做一件极度危险的事情。而我只是想把弹头弄掉,用弹壳做一个哨子而已。
在山上捡到子弹,其实不是一件奇怪的事件。早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那里就是“三五支队”活跃的区域。我父亲清晰记得,游击队员在村里宿营时,总是会借很多门板当作木床。后来我在县志上看到,本县的第一任县长,曾经在我捡到子弹的山岗上打过一仗。
青岩在我眼里虽然不小,还有优良的革命传统,但除了地里种的和山上长的,油盐酱醋粮布等等得到山下去买。公社所在地梅坑,有粮站、供销社、肥料部、信用社、中小学,还有好几个病房的卫生院,足够满足我们的大多数需求。因此,去下王并非是必须的。
只有年底,家家户户养的猪出栏了,才必须去下王。有一次,跟在父亲的后面,看他和人吭吭哧哧把一头大猪抬下山,再抬十里公路到下王镇边上的生猪收购站。
卖猪的时候往往已经是旧年的年底。腊月二十五包粽子,二十六做豆腐,二十七卖猪,二十八掸尘,二十九打冻,三十分岁,最后五天大致都有这样的主题安排,我理解这是下王镇特有的、自成礼仪的生活。因此,这一天的生猪收购站显得更为忙碌。大人们在等待的时候,我一个人慢慢往镇里走,本来这会是一个很美妙的体验之旅,一个孩子,向着未知的世界伸出了探索的脚步。这个时候,来了一个庞然大物,呱呱叫着。我惊慌失措,连忙往边上缩,靠着岩壁,感受大客车从我面前驶过时的地动山摇。我肯定是脸色都青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连忙回到父亲身边。最后等猪卖了,父亲领着我去镇里吃汤包,记得是在后来成为我同学的任平家对面吃的。一口气吃了三碗,算是给自己压了惊。
于是,我对下王和美味的汤包充满了憧憬,同样有着对陌生世界的莫名恐惧和担忧。

1984年8月底的一个夜晚,小山村里有了秋意,母亲在煤油灯下刨着南瓜丝。在昏暗的光影里,她开始担心年幼、弱小的我在新的学校里会不会被人欺负。我默默地拿着几个老南瓜的蒂,一只手捏在弯曲遒劲的部位,像是拿着一个小小的铁锤。我可笑而滑稽地想着,带着这个去学校,不就是带着一个李元霸的铁锤了,舞动起来还有谁能近得了身。
到底带了没有,我记不起来了。记得的是父亲挑着担,一头是一个新的木桶,特意叫闻名乡里的“癞子桶匠”箍的,有一个可以锁的盖子,里面竖向分成两格,一格预备存放我每周要吃的米,一格可以放衣服和其他什物。另一头是脸盆和被子。经过梅坑的时候,碰到熟人,他高兴地和人打招呼,主动告诉我们此行的目的。这个四十岁才娶妻生子的男人,脸上露着有面子的矜持浅笑。考进当时的里东区中学,并且是村里的唯一一个,确实可以为他平凡、卑微的人生增添一丝亮色。
转过最后一个弯,站在峧头上,俯瞰着下王镇。父亲给我讲起了故事,他说下王可是个大地方啊,以前如何如何的,多数人姓童,号称“十里童”,可惜日本佬来了,把下王烧得只剩下一间半屋。
后来看到胡兰成的书,他说“下王出财主人家,雕刻一张床费三百工,起屋磨一块地砖要一工”,大抵我父亲的话不虚。但终究我年纪小,看着八十年代的下王,还是想象不出当年的胜景。尽管说不出胡兰成那句下王的“溪山人家果然齐整”,但心里应该也是这个感觉。
由于生活和下王有了巨大的勾连,我开始仔细打量着这个溪边的小镇,但毕竟算不上是初识,又掺杂了父亲讲述的演义,自不能完全客观。显然多年以后陈慧芸同学说她对下王的第一印象,明显有趣得多。
陈慧芸原来在城郊读书,她的姐姐师专毕业以后到下王中学当我们的英语老师,不知是因为小镇生活太过寂寞还是别的原因,反正“忽悠”妹妹转学来了。陈慧芸说,她的父亲开着拖拉机,从城郊的一个村子出发,开过平原,翻山越岭,天快黑了,路却越来越差。父女不断互相安慰,前面肯定有一个繁华的大镇……大镇没出现,小镇倒有一个,依山傍水,是与期望完全不同的地方。因为已经打好了转学证明,妹妹哭着无可奈何地留下来了。
慧芸这样说的时候,我内心里有点代表下王镇感觉对不起她。事实是毫无必要,这个城郊来的女生,虽然没有表达过对下王的热爱之情,只不过是离开下王很多年了,一有机会,就会驱车回来寻找记忆中的印痕。

父亲把我安顿好以后,留下大大小小的嘱咐后,就回家了。我虚岁仅仅12岁,身高大概1.35米左右。关于身高,其实我基本准确地记得。三十几年后,遇到老同学,他们都说我当时差不多是班上最矮小的,我稍微拔高了一下自己,说当时大概1米4,不过很快就被纠正了,搞得我只有大方承认这个数字有点水分。
第一次就这样离开了青岩村和父母,独自一人在下王面对所有新的人事。孤独、寂寞,但也是无比好奇。
头两天没有课,我就在镇里漫游。学校在一个高台上,走下坡,就是粮站,每周我需要用钱和粮票买上10斤米,作为六天所需。粮站边上有一家小卖店,看店的年轻女孩还兼做裁缝。她有一个兄弟,精神有点不正常,人称“建刚呆子”。这让我大为艳羡,我村里只有一个瞎子、一个聋子,其他都是普通人。镇里竟然有呆子,自然是不同凡响,无疑彰显了大地方的生动、有趣景象。
很快我就熟悉了下王镇。老街和新街之间有一个四四方方的“内城”,亚芳家就在这个内城的临街面,也开了一家小卖部,日日走过的各色男女老少,都能见到她家的部分生活。对面的农技站,是竹骑明妈妈工作的地方,再过去是徐中波父亲的信用社,附近还有徐辉、童亚家;亚芳家往溪滩方向不远是小雅家,老街上有任平家,小学校里有宓钢军和汤伟民,供销社里有一群“大院”子弟,最活跃的就是张卫国,我曾经的同桌,比起我来,他可谓是一个天才。
这张以我同学为坐标的下王地图,到现在还印在我的脑海里,也建立了我和这个小镇的神奇关系,从此无法割断。
到了星期六,学校2点钟就放学了,我们住校生就用网兜装着空搪瓷杯、空玻璃瓶回家了。从下王到青岩,十五里路,先走十里路到梅坑,然后是走五里陡峭的山路到村里;从青岩到下王也是十五里,先走五里陡峭的下坡,然后是十里弯曲盘旋的简易公路。每周往返,就这样我走了四年。对,我初二的时候还留了一年级。
周日下午,比起在梅坑读书的村里人,我得提早出发,小心翼翼地提着网线袋,以防止菜汤倒翻。这样做劲提着,五里的下坡路,十里的公路,在匆匆的步履中变得冗长而让人厌倦。但不能歇息,万一赶不上蒸晚饭,就只能更糟糕。
周一对于住校生来说,心情往往更好些。中午,大家坐在寝室外面的水泥台上,每个人的搪瓷杯打开,捧着饭盒吃饭。偶尔大家也会比较一下谁的菜好坏,但总体上并没有多少区别。周三前后,住得近的同学会回一趟家,补充一下菜源,像我这样住得远的,只好吃着经过多次蒸热的霉干菜或者苋菜梗,也可能是别的一些当季腌制的菜。几个幸福乡来的同学,则开始拿出他们的“传统名菜”——芝麻盐。芝麻炒盐,黄金白玉,玲玲剔透,香气扑鼻,装在干燥的玻璃瓶里,可以放置很长时间。偶尔吃吃,也还颇有意思,一开始我都有点羡慕,以为这是高级的东西。后来知道,不消几次,就会感觉自己在吃盐一般,这白米饭变得难以下咽,折射出日子的艰苦来。有苦,自然也会有“甜”,比如婉珍同学,“没菜的时候会在饭上铺一层白糖,然后嘎吱嘎吱把一盒饭给吃下去”。
当然也有家庭条件好一点的,后半周他们就开始在食堂买菜,享受着和老师一样的待遇了。食堂里也没什么菜。早上经常是一块生豆腐,三分钱,浇在上面的酱油奉赠。中、晚大概有两三种菜,装在一个大号的铁盆里。一毛钱一勺的炒青菜,带点肉的菜是两毛。
于是,我一度非常发奋学习。还立下了宏大的志向,等我长大了,有钱了,我每天早上在食堂用三分钱买一块豆腐,每天中午用一毛钱买一份青菜,晚上则必须买有肉片的菜。
立下志向之后,每次在食堂拿了饭盒和搪瓷杯,走到操场上,我就励志地回头看一眼排着的短短队伍,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会跻身这个行列。
这个想法很快被修正了。
父亲大概知道了我的志向。一个周日,回学校前,他交给了我2斤6两黄豆,告诉我拿到镇上的豆腐店,再给2毛6分钱,每天就可以去拿一块豆腐或者一大杯豆浆,一直拿到二十六块或杯。
虽然每天早上能吃到豆腐了,但比起在学校食堂众目睽睽之下,喊一声“一块豆腐,多加点酱油”来,显然底气不足。
从学校到豆腐店,一个来回最快估计也得超过十分钟。于是,早餐前后的时间便变得忙乱。我穿插着,一天拿豆腐,一天打豆浆。上午把热豆浆分出一半倒在饭盒里,拌一下,哗哗就吃下去了。中午豆浆已经冷了,我还是倒在饭盒里,滚烫的饭变成温温的,倒加快了吃饭速度。这样的生活,多多少少还是让人羡慕的。日复一日,我慢慢受不了了。受不了也比没有好啊,那就继续受。这样足足吃了十九天,我的嘴巴在胃部的要挟下终于起义了。我期期艾艾地对豆腐店老板说,我暂停几天可以吗?一停,就没有再去,剩下的七块豆腐我到现在都没去拿。
在下王的求学生活里,对食物刻骨铭心的感受,想必大多数同学都能说出一番唏嘘不已的话语。相比之下,俞芳芳同学更像遭遇了一场和美食的艳遇。而艳遇,总是只能被少数人拥有。中考前夕,她生病了,陈学军老师在食堂打了一碗炒肉片,估计得五毛钱的,送到了她的宿舍。我想,她每一次想起,都应该会感到语言对美食的描述永远是不彻底或者无能为力的。
就这样过了四年,一场不是与溪山缠绵就是与书本爱恨、不是和食物对峙就是和同学吵和的时间之旅,到达了终点。下王镇对于我们就像一辆抛锚的大车,静静地停在了岁月深处。我们下车,离开,长大,走向四面八方。故乡,成为一次次路过的异乡。

我写作上的一位师长,好几次谈起食物对一个地区的人们或者民族的影响。我们所处江南稻米区,肉类以猪肉、家禽类为主,和北方食肉、麦子为主的民族,人种个体,乃至整个种族文化的形成和发展,都是迥异的。我非常认同这样的观点,但是细想又是后怕。我们少年时候吃着毫无营养的食物,从科学角度而言,所吸收的都跟不上生长发育所需,成年后的人会不会就此弱化?
弱化显然没有,但是至少我觉得,我们下王出去的孩子,虽然一个个都很独立,但要取得世俗的成功,总是要付出更多的努力。大概是同学们心无旁骛地走在为美好生活奋斗的路上,在下王一别,就是二十七年未见。直到去年五月,才陆陆续续地联系上了。
联系上了,就在微信群里持续热烈地聊天,回忆在下王的点滴生活。随着春节的临近,年前聚会被提上了日程。群主向在天南地北的同学发出了江湖令,某年月日,必须亲自出席。
我提出,这样的聚会最好能放在下王,我们或邻溪而坐,把酒临风,或干脆挽起裤脚淌过清澈的溪水,在水中的大石上指点溪山,忆往昔峥嵘岁月。这个提议由于时间上的紧迫,被无情地否决了。我又心生一计,说何不来一场寝室私房菜大宴。说到吃,立马就通过。众人开始踊跃回忆当年吃的是什么菜,什么味道最难忘!
群主俞芳芳来了个一锤定音,我们就整一席廿四碗头。这个来自前岗俞家的女子,有着下王人的爽直、率真和侠义。前岗在覆卮山,此山因山水诗鼻祖谢灵运在山顶酒后将杯子倒覆而得名,一个表示已经饮尽杯中酒的举止被一座脚踏三市的名山所记取了。俞家世代兴旺,蔚为望族,近世更有俞丹屏,一手革命一手实业,在沪杭两地均成就名山事业。
可能廿四碗头的来历在下王早就有之,只是我不知道而已。接下去,根据众人的回忆,小雅同学列出了菜单,德娟、灵娟同学前往下王赶市,把那些灵魂儿都没透出的新鲜食材带到了城里。海燕、亚芳则成了首席厨师,整整忙了一天。
开席前,上海的百花、钢军同学,杭州的我和如娟,还有南昌的、宁波等等各地的同学都赶到了,实在赶不到的,苦苦哀求用手机进行现场直播。
菜远远超出了廿四碗,碎玉一样晶莹的一碗芝麻盐,被众星捧月地放在桌子中间,每一碗都是我们曾经讨厌、喜欢、憎恨,在梦里反复出现过的。即使很多同学已大腹便便,我们还是放纵自己大口地吃,大声地讲述和这个菜的爱恨情仇,然后放肆的大笑,释放着几十年来被尘封的复杂情感。那些身处其中时不觉得苦,离开后觉得不堪的下王时光,都变成了甜蜜,照亮了每个人的脸庞。
酒过三巡,我问起廿四碗的来历。这群土生土长的下王孩子,也没有一个说得清楚,但一致意见确实有这个传说。我说,按照我的经验,一般八碗头已是待贵宾之道,十碗头可上升到地方饮食文化了,廿四碗这种空前绝后的高配,无疑是生活的最高礼遇了。
下王镇的廿四碗,以前到底有没有的并不重要,但以后是有了。至少在下王镇上中学里呆过的人,只要看到菜单,就会知道,那廿四碗,是平淡求学生活的见证,是苦乐青春期的密码,菜汤里映照的是一代代人关山不能阻隔的乡愁。
而我,已经不再害怕梦中回到下王读书,我盼望的是当我回到镇里的第二天开始,日日都是“土拨鼠日”:每当清晨醒来,都是相同的一天,相同的下王,相同的溪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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