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树是山下到山上的必经标志。
       她第一次经过那棵桂花树时只有九岁。那一年，她被作为童养媳，从山下嫁到山顶的张氏人家。离桂花树十步之遥，有一座老房子和一个男人。
       那是怎样的一座老房子呢？看上去斑驳陆离，泥墙和木门早已风化。老房子里，白天黑夜都燃有一盏灯。灯下有个人，用中指蘸了口水，点开一纸窗户，从小纸洞里打望那棵比老房子还要老的桂花树。而此时，她双手握着羊角辫经过桂花树的倩影，成了他梦中抹不去的幻影。
       她的生活并不幸福。她被张氏人家安排干很多粗活，稍微做得不好就要挨打。每每被打得鸡飞狗跳时，她只好鸡蛋似的往娘家滚，但娘家人并不同情她。她只好折回山上，一屁股坐在桂花树下，满心哀怨，满脸泪痕。
       她仰头向桂花树倾诉。桂花树听见了，老房子里的那个男人也听见了。他在风中来回踱步，最终转几个身，来到她身边。“妹妹，别哭了，这样会哭坏身子的！”她随这个声音寻去，看见满树的花瓣，随风摇曳。她的脸靠近说话人时，阳光一刹那剥落了满树芳香。
       他在树影中的剪影英俊极了！阳光透过树叶，打在他的中山服上，那只挂在衣袋上的金星钢笔特别耀眼。原来他是村里的会计，是懂得怜香惜玉的文化人。
     “我说给桂花树的那些苦闷话儿，你都听见了？”“听见了，都听见了，每次你说完心里好受了，我却开始难过了。”他们的眼睛久久对视，满脸羞涩。她和他就这样好上了。
       女的叫雷德明，男的叫陈在良。她终于鼓起勇气，向张氏人家提出离婚。“你跟老子想造反？”张氏变本加厉地打她。她依然三天两头往桂花树下跑。这年，她十五岁了。她告诉他，无论如何，她都要争取机会和他在一起。
       1953年，二十五岁的雷德明离了婚，与比自己大八岁的陈在良结婚。从此，两人与桂花树为伴。白天，陈在良把一个个小簸箕放在树下接桂枝飘落的花瓣。雷德明将这些桂花端到窗外，经阳光风干，然后收到塑料袋子里。然后，他们俩趁月色撩人的夜晚，酿桂花酒。
香，特别的香，那种唯美超感的味道，最恰当的比喻就是幸福。没多久，他们收十一岁的陈相华为养子。从此，他们没有再要孩子。
       1997年，七十八岁的陈在良离开人世，剩下雷德明一个人。她每天坐在桂花树下，望着同一个方向——陈在良就安葬在桂花树的根脉下。其实，还有另一个人同时在守望桂花树下的他和她——陈在良当兵在外的孙子陈会友。家中一直隐瞒爷爷去世的消息。雷德明每每收到孙子的信，都会在桂花树下，轻轻地为丈夫朗诵几遍。
       2008年12月，陈会友退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接山上的雷婆婆下山，他希望婆婆下山同他们居住。“不，我不能下山，我离不开桂花树，在我心里，这棵树就是你爷爷的前世今生，我陪着它，就像他一直陪着我，我们不离不弃。”
       如今，所有山上的邻居都搬走了，八十多岁的雷德明依然守在山上的桂花树下。当风起云涌的媒体一拨一拨赶去时，故事的讲述人陈会友在电话里也向我发出邀请，他希望我能亲临重庆江津中山镇的常乐村，专门看看那棵桂花树。我迟迟未去，只因他的讲述让我远距离地看到：雷德明守着的不只是桂花树，而是朴素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