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钻木取火的弗洛里安

作者:纪尘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800      更新:2014-08-11

       弗洛里安是位年轻的理疗医师。
       周一至周五,他都得在慕尼黑的一家理疗馆为那些腰酸背疼的患者推拿按摩。这份工作并不轻松,特别是周五病人常常多达十几个,有时下班后医师的拇指几乎动都动不了。不过,周五却也是他最期盼的,不是因为周末可以睡懒觉,而是能连夜回到那用他的话来说“朝思暮想”的乡下。
       慕尼黑是德国的大城市,但对来自拥有十几亿人口大国的我来说,它比中国许多小镇还要清静,环境优美。可弗洛里安受不了,“离自然太远了。”他说。周五是一周里弗洛里安惟一自驾车上班的——为了一下班就出发。
       这乡下就是弗洛里安的故乡——一个总人口不过150的村庄,距慕尼黑约一个半小时车程。十九岁之前,弗洛里安几乎从没离开过那里,然后,他与弟弟离开村庄,到城市求学并到处游荡,再后来,与父亲离异多年的母亲也搬到了慕尼黑,自此,除了一位患有严重腿疾的胖女人租住在那外,那幢古老而美丽的房子空荡荡。
        可那儿有着童贞的河流。多年后的一天,弗洛里安一把剪掉了狂放不羁的嬉皮长辫——他开始想念“狭长的路”(村庄名字的意思)。在那里,连绵的森林如爆开的墨色波浪,笔直的杉树影子在淡翡色的河岸涌出,而冬天,炉火总是彻夜不停,水壶的金属手柄因蒸汽而发出悦耳的轻轻磕碰,雪花飘飘忽忽地落在窗棂,又被风四面八方吹开……
       从每一两个月回去一次到一个月回去一两次再到如今的每周一次,“狭长的路”成了深深吸引弗洛里安心灵的磁场。日子一天天过去,荒疏的故园一天天悄然变化:钢琴镫亮如镜、祖母大衣上的霉斑消失了、铁锹重新沾上泥土、苹果树和杏树被修剪一新、蜂房奉出团团新鲜蜂蜜……就连已快变成野生动物的三只鸡也开始欢心鼓舞地按时回家——干净的鸡舍总有着清洁的水和充足的五谷杂粮。
       “当你感到不安和迷惑时,就到自然里坐一会,你就会找到答案,心就会静下来。”这是弗洛里安的经验也是他驱除烦恼的法宝。这个拥有丰富户外经验的男人,经常只带一把刀就到森林里过夜。我曾在白天探访过他的临时营地:一个刚能容纳一位成人、跟火车中铺差不多大小的木棚。“床垫”是厚厚的落叶,“屋檐”和“门”是树皮苔藓。搭建这样一个容身之所大约要花两小时,虽然简陋,可在冬天“屋里”跟外界的温差高达十几度。
      弗洛里安就那样独自躺在空旷的漆黑里,带着心里的疑问和不安,然后,渐渐地,他安静下来。很多次醒来,这小小的人类营地都会出现一些访客:在“门把手”来回踱步的小鸟,胆怯又好奇的狐狸,啃断一根又一根大树的水獭,警醒孤傲的野斑猫……有时则只有沉重的声响——公鹿们为争夺配偶而不断相互撞击巨大的角……
       每次从这片在秋季总是布满蘑菇和蓝莓的森林出来,弗洛里安都感到自己焕然一新,充满生机。这方天地,不仅是童年的游乐场,亦是成年后隐秘的狂欢地:他独自在这里劈柴、编织藤条、制鹿皮手鼓,或是花上几天时间造一艘独木舟然后顺水而下……
       德国的冬季是漫长的,随着时代变迁,如今大多人的家里早已用暖气取代木柴,弗洛里安在慕尼黑的居所也不例外。
        “这也是我总想回来的原因。”他说,随手往炉里添了一把柴。
       这炉火,在主人归家的夜里,总是彻夜不停——虽然这幢老房子也早有了现代的供暖设备。除了壁炉,厨房里那个祖父母留下的古老烤箱也经常烈火熊熊——弗洛里安不止一次从这里烹饪出一盘盘美味,我也不止一次从冰天雪地的户外将柴一篓篓扛进来。
       除了一片有着几十棵果树的草场,家乡的农庄还有两个花园。其中一个紧挨着马厩——这个花园是弗洛里安最喜欢的。祖母在世时,经常在这里教年幼的孙儿辨识草本,探索自然界的奥秘(祖母是位自学成才的“赤脚医生”),或者一起骑马——几匹漂亮的马是孩子童年最好的伙伴。祖母过世后,父母开始争执不断,渐渐地,花园越来越黯淡,老去的马儿有的死了,有的则跟随父亲去了另一片农庄。如今的马厩,除了两辆旧马车和一堆农具外,再无他物。
       “生堆火吧。”一天傍晚,刚为花园剪完草的弗洛里安说。这个男人对火有着天生的迷恋。每次回乡,只要天气不太坏,他都一定会在园子里生火,然后一坐就是一两小时。弗洛里安自然是生火高手,这个曾获得某所“荒野学校”毕业证的男人,仅用一根火柴就生起大火完全是小菜一碟。不过,只要时间允许,他更喜欢另一种生火方式——钻木取火。
       一小捧干草、三根长短不一的小木棍、一块厚约2厘米的小木块、一根鞋带、一把刀——那传说般的古老取火术,就这样活生生地在我面前展现。
       曾看过纪录片里非洲人如何钻木取火,那绝对是件体力活,通常得两三个精壮汉子不断轮流搓动木棍才能完成。可这里只有一个男人和一个体育成绩几乎从不及格的中国女人。
       弗洛里安先是将一根小木棍两头削尖,用鞋带将此木棍与另一根较长的呈“十”字形绞在一起,干草聚笼于尖头与小木块的接触点周围,左手紧紧按压于第三根木棍(此木棍与尖头木棍及小木块呈“工”字形),右手则快速拉动长木棍——这时我才明白鞋带的作用——长木棍带动尖头在小木块不断钻动,比单纯用手搓省力多了。既便这样,这依然得消耗不少体力——几分钟后,男人的额头渗出了汗珠……
       三月的德国,天寒地冻。
       木头终于开始冒烟,他继续着,额头的汗珠滚滚落下,一会儿后,他停下,俯身对着冒烟处轻轻吹——灼热的木屑星火落在干草并使之冒出轻烟。他小心捧起干草,仰头继续吹——火,就那样神奇地出现了……
       “有时也会失败,原因多半是选的木头不对,不同的木头密度不同,结果也就不一样。”弗洛里安说。他为此不知进行过多少次实践,直至对许多木材了如指掌。
       之后的日子,我一次又一次见证了这种古老又智慧的户外技能:瑞典的森林里,拉脱维亚的湿地边,立陶宛的湖畔……在为期半个月的“自然之旅”里,除了三晚住客栈外,其它时光我们全在大自然中度过。半个月里,弗洛里安一共钻木取火六次,只有一次失败。那是在爱沙尼亚的海边,那一天风雪交加。其实那次如果他再坚持一下,仍是有可能成功的——好几次木头已冒出青烟。但他最后选择了放弃——他抬起满是汗珠的脸,抱歉地望着身边已冻得牙齿咯咯作响的女人,划燃了火柴……
       生火是野外生存一个如此重要的技能,它不仅能驱寒、吓走野兽(东欧的一些森林仍有着不少野猪、熊和狼等),亦能妥贴地安慰饥饿的胃。我不是个太懒惰的人,何况身边有个现成的好老师,于是半个月里,我亦收获满满:我学会了在天气晴朗的日子,攒几片桦树皮在口袋——当雨天来临,当芦苇和其它干草被打湿,从口袋掏出的一小片干燥桦树皮便是最好的燃料(当然我不是靠钻木,而是使用火柴或打火机);我学会了既便大雨来临,只要冷静有序地将潮湿的松柏枝搭盖好,就仍有可能保住火种;我学会了如何在漆黑的夜里准确地找到北方——七斗星最后两颗“斗柄”水平指向的那一颗明亮的星星便是北极星。我还学会了如何通过树干辨别东西方向,以及,观测傍晚的云朵来推测次日的天气……
      “归根结底,我们哪样东西不是从自然来?所以我们要尊重和感谢自然,与自然深深联结。人类有时太傲慢了。”对弗洛里安而言,自然才是最慷慨富足的,才是他一生忠贞不渝的朋友、师尊。
       弗洛里安没什么钱,充其量也就相当于国人月收入2000元“那一等”,经济紧张时,他甚至跟朋友到超市等待拾取免费食物(德国的一些超市,会在关店前将当天没卖掉的面包果蔬放到门口任人们拿取)。哪怕他的父亲是个有钱人,可那钱是老子的,跟儿子没什么关系。父亲还是当地银行老总时,十几岁的弗洛里安就曾自力更生地为乡亲们放过半年羊。
       离开德国的前一晚,在那个紧挨着马厩的美丽花园,弗洛里安不厌其烦地又开始了钻木取火——七月下旬,他将成为一群孩子的夏令营志愿者老师,而课程的其中一个内容,便是此刻他正在进行的工作。
      微风吹过。
      陌生又熟悉的烟火味再度重现。一种携夹着些微伤感的宁静袭过心间,仿佛在提醒我——一个马上就要回到钢筋丛林的城市的中国女人——这古老的烟火、这古老的丛林技艺只是属于过去的,除了供人追忆难再重现的古典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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