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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情燃烧的火把——我眼中的作家莫言

作者:顾艳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8271      更新:2014-04-16

       关于莫言的评论、访谈已经很多了。但在我眼中,作家莫言温和、冷静的外表,举手投足间都有一份沉稳、不急不躁的大师气象。那是2003年10月初,浙江举办首届作家节时,我与他一路同车几日的感觉。在此前我读过他一些小说,但不是很多。
       我最早读他的小说是1985年,他的成名作《透明的红萝卜》。说实在,80年代中期我还进入不了他的小说世界。我总是害怕看到他笔下的残忍。也许《透明的红萝卜》中的某些句子给我印象太深了,“那个黑孩用锋利的牙齿,在姑娘的手腕上咬出了两排深深的牙印,姑娘的腕上便钻出了两个流血的小洞。”还有“菊子姑娘突然惨叫了一声。小铁匠的手像死了一样停住了。他的独眼里的沙土已被泪水冲积到眼角上,露出了瞳孔。他朦胧地看到菊子姑娘的右眼里插着一块白色的石片,好像眼里长出一朵银耳。”当年20多岁的我,看到这样的描述似乎比看到一枪毙了人还难受。
       等到我再读莫言的小说,已是看了电影《红高梁》后了。看过电影,再读原著《红高梁家族》有了种亲切感。但也不得不为他小说中那剥人皮的场面,看得面色苍白。暴力、血腥、死亡在他笔下无处不有。然而盘旋在我脑海里,他小说中的故事总让我联想到三四十年代那些写农村的小说家,包括废名的几个写农村的小说。我当时想为什么他与他们不同呢?思来想去,觉得是莫言小说中的那句:“我奶奶”,富于了新的时代感。“我”,仿佛就是一座桥梁,嫁结着从前、当今和未来。这使我对莫言的农村小说产生了兴趣,觉得他离我们不远。于是我先后断断续续读过他的长篇小说《十三步》、《酒国》、《天堂蒜薹之歌》、《丰乳肥臀》。然而那时候我读得并不用功,不入味的地方就刷刷翻过了。
       比起名声很大的《丰乳肥臀》,我还是喜欢他的《十三步》。《十三步》这书名怪怪的,故事也怪怪的。这是一部很复杂的书。小说的视觉和视野,人称的变换等方面都与他过去的小说不同,仿佛这本书是他的实验场。而《丰乳肥臀》,则是以大地母亲为主题的民间之歌。其丰沛的感情,沉重的叙事,都不失为莫言的最好代表小说。唯一不足的是写得有点“满”,语言有点铺张。因此徜徉在莫言小说中,我总觉得他就像一个农民拿着火把,很有激情地在田野上狂奔。故乡与母亲、故乡与童年、故乡与大自然,便是他写不完的题材了。
       读过《丰乳肥臀》后,有很长时间没看到莫言的新作。后来从报上知道,莫言从部队转业了。莫言1955年2月出生于山东高密县东北乡,小学五年级因“文革”爆发辍学回乡务农。1976年入伍,1984年秋入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学习,1989年秋入鲁讯文学院研究生班学习。那时候我想他的故乡原来就是高密啊!那不就是我女儿她爷爷的故乡。所以高密我是不陌生的,读了他的书我就更加不陌生了。我想那一块土地没有理由让他不带着生命力浑然的冲动,没有理由让他不带着底层民间的自然主义美学。
       新世纪来临时,我在《钟山》2000年1期上读到莫言的中篇小说《拇指铐》,他在此小说附录《胡扯蛋》中说:“这是歇了两年憋出的第一个蛋”。当时我便想怎么叫“憋”啊,他内心的激情与丰富,就像飞流而下的瀑布那样,只有滔滔不绝地写才会感到畅快。后来,我手头有了一本他的短篇小说集《冰雪美人》。按莫言的说法:“短篇更体现一个作家的才华,更能让人思维,体现思想深度。”应该说,看多了莫言民间叙事中的暴力、血腥、死亡,便想着他对笔下的“冰雪美人”会如何“残忍”呢?于是带着“暴力”的心态去读这个小说,读到的却是哀伤。手术室里孙老太太杀猪般的嚎叫。染性病的“冰雪美人”孟喜喜,最后还是死了。婶婶紧张地说:“我们没有责任”。读到这里,我把小说又倒了回去读。我觉得莫言对女性的描述是温柔的。小说中有那么一段:“等到她高傲的身影在风雪中渐渐模糊时,我就会趴在雪地上,让肮脏的脸贴在圣洁的雪上,让飘摇而下的雪花把我埋葬。”这段话让我很感动,它仿佛让我看到莫言笔下虔诚温柔的地方了。
       2001年春,我家附近一个私营书店的老板,推荐我买莫言的新著《檀香刑》。他说很好看,刚进的书。我就毫不犹豫地买了。然而拿回家,我翻都没有翻就搁到书橱里了。等到闲下来读,已经是大半年后了。这部小说似乎与《丰乳肥臀》的风格完全不同,它是一种很传统的汉语写作。你能从字里行间,读出他对高密东北乡最原始的激情的同时,又感到他无论在故事的、人物细节的,亦或是语言的、风格的问题上又有了一次飞翔。那种民间说唱进入小说的叙事语言,很容易让我想到他小说中固有的元曲气味。然而,我觉得《檀香刑》的好看,在于孙眉娘与钱丁之间刻骨铭心、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如果没有这段精彩的故事,那么纵然是多声部的叙述,也会逊色不少。
       与莫言第一次见面,是2003年10月的浙江作家节上。我没想到去衢州、江山等地时,会与他坐同一辆车,坐在同一排座位上。他是那么的安静,声音轻轻的。坐他旁边的《江南》编辑张小红与他开玩笑,他的笑声也是轻轻的。他给我的感觉是一种“气”,一种气沉丹田的“气”。以我的说法,便是“气学”。我知道古代文人大多是讲究“气学”的。俄国的托尔斯泰如果不运用“气学”,又哪里能写出《战争与和平》来呢?所以我这么理解,便把小说中激情燃烧的莫言,与生活中温和沉静的莫言,不相矛盾了。
       那些天我几乎没有与莫言交谈什么,只看见他坐在车上老用梳子往一边梳头。我问他为什么呢?他说失眠引起的神经痛。但我看见他一路都在很认真地对待每一个作家朋友。每到一地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记得我们拿着大剪子去剪胡柚,他也去了。他笑笑说他终归没有我们女的剪得多。作家节后,我与他断断续续有着联系。也许见过面认识了,读他的书就比原来有了积极性。于是他的《四十一炮》,一到手我就阅读起来。这也是厚厚的像砖头一样的书。想着他有那么多砖头厚的书,我就觉得他在小说中,做皇帝做得很过瘾。然而小说中的皇帝,并不是容易做的,这要有很丰沛的想象力。
       《四十一炮》这部书的封底,有作者这样的话:“看起来是小说的主人公在诉说自己的少年时光,但其实是小说作者让小说的主人公用诉说创造自己的少年时光,也是用写作挽留自己的少年时光。借小说中的主人公之口,再造少年岁月,与苍白的人生抗衡,与失败的奋斗抗衡,与流逝的时光抗衡。”我很喜欢这一段话,“再造少年岁月”也就是莫言在自己的笔下,创造一次他的少年岁月。这也许比他自己真实的少年岁月,更让他富有激情而充满快乐的心情。《四十一炮》以上世纪90年代初农村改革为背景,通过一个“炮孩子”的视角折射出农村改革初期两种势力、两种观念的激烈冲突,以及人性的裂变,人们在是非标准、伦理道德上的混沌和迷惘。莫言着重塑造了村长老兰、我父亲罗通和母亲杨玉珍。虽然莫言写的仍然是农村,但它给我的感觉不再是从前的农村了。他赋予了农村更多的社会时代感,预先告诉我们新时代的新农村,就是乡村城市化。而书中那个“炮孩子”,很容易让我想起《透明的红萝卜》中的黑孩。
       如果说莫言的小说是激情燃烧的火把,那么他的散文就是平静中的叙述了。散文集《写给父亲的信》是一部很坦诚的书,叙述了“我在山东高密大栏乡平安村里,一直长到20岁才离开。故乡农村留给我的印象,是我创作的源泉也是动力。 我与农村的关系是鱼与水的关系,是土地与禾苗的关系。当然,从另一方面看也是鸟与鸟笼的关系,也是奴役与被奴役的关系。虽然我离开农村进入城市已经十几年,但感情还是农村的,总认为一切还是农村的好,但假如真让我回农村去当农民,肯定又是一百个不情愿。所以有时候骂城市,并不意味着想离开;有时候赞美农村,也不是就想回去。人就是这样口是生非。”莫言散文的语言是舒缓的,与他本人温和沉静的外表很融洽。
       去年深秋,我北大读书的女儿参加在中国社科院外文所召开的与日本教授谈论大江健三郎的会议上,见到了莫言先生。20岁的小女孩见到莫言先生心里怯怯的,倒是莫言先生对她比较友好,说新书出来要赠给她一本。这让小女孩有点受宠若惊,心里一阵高兴。会后,他们一起边走边聊了一段路,我女儿是小老乡遇到了大老乡。小女孩回校后打电话给我说:“莫言一点没有架子啊!他沉稳、亲切、朴实,没有傲气。”小女孩此时就像一个评审员,她言语间流露出喜悦地又说:“我等他的新书出来赠我。”
       转眼又到新年了。莫言的新书《生死疲劳》出版了。这部用隐居43天写了49万字的新书,让我惊讶他一天写一万多字的速度,(而且是用软毛笔写的速度)这是否自己也到了“生死疲劳”的地步了呢?然而莫言说:“我虽然只写了43天,但我积累了43年。当时每天睡两三个小时,睡觉时也有一半的脑细胞在工作,有的梦也变成现实。偶而出去散散步,由于高度亢奋,不至于写了上句没下句,下句永远在等着,最多的一天写了1.65万字。”莫言总是以他激情燃烧的火把创造着奇迹,照亮他自己或更多读者的天空。
       读着莫言的《生死疲劳》,就让我想起他的《檀香刑》。如果说《檀香刑》是一种很传统的汉语写作,民间的说唱艺术无处不在;那么《生死疲劳》无疑是他把中国传统的汉语“章回体”小说,淋漓尽致地发挥了出来。小说叙述了1950年到2000年中国农村50年的历史,围绕土地这个沉重的话题,阐释农民与土地的种种关系。同时小说将六道轮回这一东方想象力,铺展在字里行间,让我们看到一世为人、一世为马、一世为牛的主人公,有着怎样顽强、乐观、坚韧的生命。小说中地主西门闹一家和农民蓝解放一家的故事,充满了吊诡和狂热、唏嘘和罹难。当转世为人的“大头儿”终于执著坚定地叙述时,我们便看到了一条生气沛然的人与土地、生与死、苦难与慈悲的大河。莫言的小说就是这样一部又一部,像河水一样流进了我们的心田。
       现在我已经读完了《生死疲劳》。莫言的激情与丰沛的想象力,让我想起曾经在某个刊物上看到陈骏涛先生这样的描述:“2000年,我在一次座谈会上,曾经亲耳听到1994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日本的大江健三郎对莫言的很形象、很高的评价:‘莫言在人民的汪洋大海里,就像毛泽东主席所说的那样,实现了农村对城市的包围。’”大师的话,意味深远。
       莫言的小说还会继续写下去。我很认同他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我还是一个充满血性的农民。我这种现实意识与农民,与下层人,与老百姓息息相关,正义感是生命。所以我说自己是作为一个老百姓在写作,而不是为老百性写作。”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观念。我想有此观念,读者定能看到他更多充满血性的,为灵魂而写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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