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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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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之魂 草之灵

作者:黄倩娜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512      更新:2013-11-02

       那一份牵动心魂的感觉,最初,其实,最初,其实仅仅是源于几朵木棉。
       很多年前,我的婆婆身体尚好,她的乐趣除了到隔壁的七婶家串门聊天,就是不时到我们居住的校园“淘宝”。校园长着许多美丽的花草树木,最引人注目的当是那几株高大挺拔的木棉树。每逢春天,艳丽的木棉花染红了半边天际,颇有清代陈恭尹所说的“有如尧射十日出沧海,更似魏宫万炬环高台”的壮丽美景。偶尔,我和婆婆到校园里去,每每当我抬头欣赏那一片火红的花海时,婆婆却俯身在地上捡拾跌落枝头的木棉——婆婆说,春天的湿气重着呢!晒干的木棉花可以煲汤、煮粥,有着很好的清热祛湿的功效。
       那时我尚年轻,刚刚婚嫁。生命有如树上的木棉一样正在阳光下怒放。对于婆婆的这一执迷,我虽然不会反对,但在心里倒是不以为然的。年轻饱满的身体如何能够深刻理解老人所说的“毒”、“热”、“寒”、“湿”?更何况,即使偶尔有个感冒发烧什么的,不也是泡一杯王老吉冲剂或服两片药丸便可迅速了事吗?
       因了婆婆的这一嗜好,我家的阳台常常挂满一串串木棉花。那些殷红的木棉,在凋离枝头之后很快就脱尽水份呈褐色枯萎了。在经过阳光饱满炽热的晾晒之后,婆婆漫不经心地抓上几朵木棉,用清水清洗干净,和着瘦肉,薏米,赤小豆一起煲汤。晚饭的时候,一锅散发着袅袅香气的木棉祛湿汤上来了,我在品着香汤的当儿,看到碗里的木棉花早已蜷缩成干瘪的一团,脑海里突然映现出它们在枝头灿烂的丽影——那一刻,我倏忽产生一种惊异的感觉,仿佛我啜饮的不是一碗汤,而是花的精灵。
       落在阳台的阳光,不仅为婆婆晒干了无数的木棉,还有她从校园各处或郊野捡拾回来的红莓籽叶、紫茉莉、鸡骨草等。它们的功效不一而足。婆婆从来不相信医生,更不相信西医,她只知道,这些花花草草,就是救治她的唯一良药。婆婆至今近八十岁了,除了精神的障碍,身体确实没出过什么大毛病,我不知道这种花草疗法算不算是婆婆的养生之道,但至少在多年的共同生活当中,我的身体接受了无数花草的滋养而浑然不觉。
       多年之后,人近中年的我有了自己的孩子,因了生存的种种压力和年龄的因素,自觉身体多少不及从前,而一家人的饮食重责开始落在我身上。我不是一个手艺很好的厨人,却有着为全家人的健康保驾护航的梦想,喜欢像一个运筹帷幄的将军依照四季的嬗变去调理饮食,于此当中,像婆婆当年一样煲一款美味而富有保健功效的靓汤成了我热衷研究的首选。
       在我经常光顾的市场的一角,一档专营各种汤料的小店引起了我的注意。里面的汤料几乎都是各种晒干的花草。店主想必是浸润过书香的,考虑得非常周详,用漂亮的毛笔小楷在每一款汤料前面的小牌子上写上它们的名字、功效,附上煲汤的最佳配料说明。金银花、蒲公英、昙花、木棉花、辛夷花、莲蓬、鱼腥草、夏枯草、益母草……我默默念叨着那些名字,脑海里又一次涌现起多年前品尝婆婆用木棉煲汤的惊心的感觉——原来,这些曾经在阳光下绽放的花朵,在春风中摇晃的青草,在经历了轮回转世之后竟然是以这样一种形式进入我们的身体,渗入我们的血液。
       也不是不知道,自我们的先辈开始,就以药用草本植物治病,神农尝百草而始有医药,明代的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就记载了近2000种药用植物。然而,对于外行如我,似乎也只是真正病了的时候才会想起的。其实,草木植物中的许多花草,何尝只是在我们病的时候才被需要呢?人到中年的我终于慢慢了悟婆婆曾经所说的“毒”、“热”、“寒”、“湿”,人的身体是需要呵护的,同时也是要按四季的节令调理饮食结构的,譬如春天要注意养阴去湿,夏天以消暑为本,秋天注意防燥,冬天侧重扶阳暖胃,而又基于我们各自身体的特点和发出的不同警讯,及时调理,而这一切,几乎都可以在这些晒干的花花草草中找到。补心脾的、壮筋骨的、暖胃气的、祛寒通脉的、去湿重的……仿佛我们身体所有的不适, 都可以赖这些植物得以帮助。
       如此说来,除了那些作为食用蔬菜的草本植物,这些可视为“药食同源”的花草,其实一直与我们息息相关?从很早开始,它就一直在暗中护卫着我们的健康,滋养着我们的身体,培植我们的心性?或者是它作为汤料的家常性,又或者是它那缓慢、温和的渗透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以致我们对它之于我们的作用竟然浑然不觉?
       之后的日子,当我每次走入中药房,面对柜台里面那一排排的木质抽屉,竟禁不住内心的神秘之感了,仿佛,那一个个抽屉,全都暗含了生命的密码。我看见戴着眼镜的老先生一边看着处方,一手拿着一把小巧的铜秤,然后伸出另一只筋络突起的手,五指聚拢,一个抽屉一个抽屉地配药。与用于煲汤的花草配料不同,这里的药用花草显得更加丰富。因为直接入药,多少克数,与什么搭配,都有着严格的规定。——但即使是医治,它也是那种迂缓有致的,温情脉脉的。这些针对病情有机地组合而成的处方,它们寒热交错,虚实并见,相互协同或拮抗,从而有力地提高了疗效——我不知道,在这些由动物、草本植物以及矿物构成的千千万万不同的复方中药方剂中,深藏着多少花草的魂灵?这些已经枯槁暗哑的花草,它曾经是我们视野里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此刻却羽化为保护我们健康的护卫天使。中药房,是这些花草灵魂安居的最终的家吗?
       我不喜欢西药,那些经由化学合成的林林种种的药丸,有着太强的目的性,它们只是被人体吸收后在特定的系统、组织、甚至器官中发挥治疗作用。它如何能够如那些花草那样在平常的日子小心翼翼地呵护我们,待我们的身体出现毛病的时候又加盟于复方中药的形式有力地医治我们呢?
       先生自新疆回。友人赠之于雪莲花干品。药书上有记载,此品生长在天山海拔4000以上的雪域,采日月之精华,对风湿疾病及肾虚腰痛、肺寒咳嗽等均极具疗效。其时母亲正处关节不灵,腰常发痛,便嘱其以乌鸡煲汤,连服十天,仿佛真附了天山之巅的灵气,十天之后,母亲自觉神清气爽,症状大大得以舒缓。后来,先生又从西藏带回来一种著名的藏药——藏红花,至今珍藏冰箱,未敢随意启用。每每端详它那呈金黄色松散状的花丝,内心便有一种奇妙的感觉——这产于雪域海拔5000米以上的藏红花,蕴雨雪冰霜之精华,开花时有着大朵大朵的瑰丽的紫色花瓣,而此刻,它的花蕊却来到我身边,以活血养血的功效等待着我,我将在最需要的时候被一朵来自雪原的花所滋养。藏红花,这是来自高原的祝福的哈达吗?
       冥冥之中,我们其实一直彼此关联。这些药用的花花草草,在脱落枝头之后来到我们身边,带给我们温暖。我们的年纪愈大,它之于我们的作用便愈大。当我们年轻,我们看见的只是它美丽的躯壳,却看不见那繁花落尽,春草枯萎之后的价值。等我们老了,它已经站在那里,等着护卫我们。这些经历过前世的灿烂的花草,借助我们的躯体复活了。它的生命延续在我们身上,彰显出它本质的价值。这是生命形式的另一种转化。它驻足在我们体内,从来没有死亡。我们的身上流流淌着它隐秘的血脉。我们唇齿相依,相濡以沫。
       有时,我会想,作为万物之灵的人类,当我们的生命像泡沫一样消失,肉身会如同这些花草一样参与新的轮回吗?我们肉身的价值自然是远远大于一株药用花草的价值的,只是,世间上,有多少人会想到无偿捐献自己百年之后的身体器官呢?相比之下,我们,如果没有任何精神品质的东西留之于世,那么,这样的生命,与一朵花、一株草的药用价值相比,谁的意义更大呢?
       我不知道,一棵树上的花朵,一株在风中摇曳的青草,在我渐趋沧桑的路上,将占有怎样的比重。只是,当我每每在一碗香汤或者一碗中药茶里相遇到它们,脑海里总会倏忽浮现它们的前尘丽影。如今,我人到中年的身体融合了多少花草的魂灵呢?我的将来还将需要多少花草的救赎和帮助呢?这样想着,内心便有无限的温暖弥漫,就想躬身问候一株草,亲吻一朵花——此刻,在我居住的校园,木棉花又开了,而当年那个曾经只懂得抬头仰望木棉花的小女子也将弯腰去捡拾那跌落枝头的木棉花——我承认,在一株枯萎的木棉花面前,我的内心充满谦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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