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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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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断想

作者:刘卫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705      更新:2013-08-14
文/刘卫

  我同友人讲过一句话,说一个人的生是一辈子的事,一个人的死却是万辈子的事,所以死与生一样的重要,或者说更重要。他说他宁要这生的一辈子而不要那死的万辈子。他是个现实主义者,这次他却没有搞清楚一和万的倍数关系,没有搞清楚死也是人的一种需要。
  人的生存状况千姿百态,却是可以通过人的努力改变的,唯独死,人再怎么努力也改变不了,不管怎么耽搁死的时间,怎么把生做得怎么轰轰烈烈,死都会在前面的亭院楼阁里等着你。死是生的未来,未来的事情谁也不可预测,不管是物质主义者还是理想主义者,即使科学再怎么发达,也不可能预测死这个未来是个怎样的状态。所以,人们面对万辈子的死,是不会像面对这一辈子的生这样去殚心竭虑的。何况,人们忙当前的事还顾不过来,哪还有时间精力去忙未来的事?既然这样,我们为何还要对死耿耿于怀?
  说这话时,总有人会露出惊诧与质疑的神情:难道你不怕死吗?我怎么会不怕死呢?我是怕死的。2008年5月12日中午,我懒懒地躺在床上午睡,已经睡醒,就是不想起床,我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正是下午2点半。这时,手机在我的手上颤动起来,然后整个的床铺在晃动,我的躯体也随着床铺在晃动,卧室的窗帘哗哗作响,玻璃窗发出破碎的裂响,似有地动山崩之势。我第一反应是一个猛然起床,迅速套上一件外衣,背上背包,随手从茶几上拿了几张报纸往头上一顶,冲出门去,从五楼一个箭步冲到地面的街道上。街道上已经站满了慌张的人们,大家都在议论纷纷:刚才家什房子怎么都在晃动?是不是发生地震了?
  稍事平静,我回到家里。我急忙打开电脑,想知道这块土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从网上知道四川的汶川县发生了7.8级地震,北京、重庆、湖南、湖北、山西、陕西、河北等近半个中国都有震感。我们这里只是震感而已!有生命危险的人群远在遥远的四川。说实话,当时我还没来得及对远方处于险境的人们担忧(尽管事后,我打了无数的电话询问远方的安危),而是彻底放心了自己所处的地域。这就是我对死亡产生本能恐惧的一个证明。
  人固有一死,许多的时候,我又露出视死如归的坦然。2008年4月30日上午,局机关举行蹬山活动,我很兴奋,一边与几个同事谈论着少年时期登山的趣事,一边往机关大门口走,谁也没有注意一辆桑塔那从大门口驰来,与我撞了个满怀。桑塔那的前右轮把我的左脚掌整个地压在车轮下,我站立不稳,躯体往车轮下倒去,好在,桑塔那来了个急刹车,才没有从我身上碾过。慌乱中,同事将车使劲地往 后推,我的脚还是出不来。我居然清醒地同司机说:“请把车往后面退一点。”吓坏了司机照我说的将车倒退,我的脚才从车轮下救了出来。奇怪的是,这时我担心的不是脚,而是新买的奥古斯都鞋肯定报了废。我握着压痛了的脚尖,周围的人在我的笑容中看到我潸潸泪下。司机是个房商,来国土局办事的,他紧张地说:“我扶你上车,马上送你上医院。”我说:“对不起,让你受惊了,我没事,脚也没事。”人们不相信这是我说的话,我在自己的大门口被人压了还对肇事者说对不起?神经没出问题吧?明明看见我淌眼泪了,还没事?真是不可理喻。
  我能理解大家,只是大家不理解我。我是个幸运者,脚疼了那么一分钟就不疼了,我看见司机倒是吓出汗来了,他也许更担心自己进这个机关办事会不会顺利。人们在指责司机的同时,又在说我没有必要这么好心。其实我并非达到一种高思想境界,而是担心,在以后一段时间里,我将成为事故话题的主人公,我将反复向前来探望的亲戚、友人、同事反复地叙述、解释,这会使我感到很烦躁。为尽快让人们忘记这件事,应该是我当前最佳选择,于是,在脚的痛感还未完全消失时,我跑了起来,并坚定地说:“我真的没有事,大家快走吧,爬山去!”
  不过这时,我的脚没有问题倒是心脏出了严重的问题。当我在爬山途中因为心脏病突发被送进医院后,医生批评我以后再也不能把自己的生命开玩笑了。这时,我却露出视死如归的神情,我想到世俗的唠叨有时比死更可怕,人活得累了的时候,何不躲进那个死亡的小屋“成一统”?
  我记起远房的堂妹五妹。五妹十四岁那年为了向伯母要一元钱买卫生用品,伯母不给,两人便争吵起来。伯母是个素质不高的农村妇女,居然当着众乡亲的面骂自己还未成年的女儿:“月经都来了,还不嫁人,赔钱的货,除了问我要钱就不晓得给自己找个男人。”五妹听母亲这么糟贱自己,一口气跑到夫夷河边,从横跨在夫夷河两岸五六十米高的桥中心跳了下去,当时正直春寒料峭的夜晚,刺骨的河水里,人不被淹死也会被冻死的。生命就是这么奇妙,五妹懂得一点浮水的技能,本能地又自己救了自己,游到岸边已经人事不省,被一个好心的船家救起送进了医院。我去看她时,她默不作声,身心可能还沉陷于那个死的泥淖。
  我知道,五妹的选择是过于轻慢了宝贵的生命。虽然人不能从生理上超越死亡,但从精神上是可以超越的。生命作为物质的东西,总会消亡,而精神作为形而上的生命提升,却是难以并不可放弃。生而有知,在生中,你会调动自己所有的智慧、能力、精力来活着;死去无知,却也会如古人所说:“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这便是一种精神,它将延续到你的死后。当然陆游的“但悲”,是一种高境界了。所以死不足怕,但需要一种精神担当,有了精神担当,你便超越了死亡。回过头来再看五妹的选择,是她的求生本能让她挣脱了死神,或者说她还没有精神层面的担当,她的死还不到时候,所以她还需要在人世间经受历练。
  于是,我也为自己曾有过的那种“成一统”的想法惭愧了。我的历练同样不够,我的精神担当同样缺少,那么我同样需要好好地生着、活着,生命的尊严必须得到别人与自我的双重尊重。我虽是个渺少的人,但渺小并不意味着不需要创造与守护,不需要庄严与尊重,不需要释放与承载,渺小之中也总能找到所承载的伟大。
  有时我又想,当你具备了去死的条件时,不妨把自己的死设计成辉煌或者平凡,那么,万辈子的死对你就不会那么寂寞、那么可怕了。这样,你对生也就不会感到无聊与无奈,你甚至还会觉得死与生其实是一样的耐人寻味和具有意义。因为在死的面前,你已经有了担当,你的精神没有被弄得崩溃,或许你在生中,你是有过心理崩溃的。人既然可以面对生的纷乱,为什么不能面对死的宁静?一个人的生是一辈子的事,让人绞尽脑汁,费尽心机,而一个人的死却是万辈子的事情,却让人平静、轻松,甚或高贵,所以死与生一样地重要。美国著名心理学家马斯洛说,人有生理、安全、归属和爱、自尊和自我实现的需要。人需要死,或许是马斯洛没有指出的人的五需求定律外的第六需求定律。

并非遗言

  就像鲁迅先生所说,人都是会死的。却是人的死没有时间规定,或许是一出生就死了,或许是活了七八十年还活得挺精神。作为人的我已经活了四十年,或许还没有足够的四十年。为这件事,我问过我周围的人,他们惊呀地说:“你活了四十年了?不可能吧?”言下之意是我怎么可以活了四十年呢?怎么会有这么长的寿命呢?我也不想责怪他们,人嘛,说话都有出差错的时候。
  既然谈生死,那么首先,我是什么时候出生的然后到现在有多大了?不要笑我幼稚,其实在中国的户口登记还未规范的年代里,每个人就未必知道自己准确的年龄。我有多大了我只好去问我的父亲。老父亲说:“你出生那天,人武部发生武斗,一颗手榴弹扔在你哥哥脚后跟上,好在那颗手榴弹没有拉引线,你哥哥命大。那天他回家时,已经半夜,你母亲见到你哥哥高兴得忘记了你的存在。你在你母亲的肚子里使劲地踢你的母亲,你母亲却不管你闹着要出来,硬是把你拖过前半夜,直到凌晨一点钟,才把你生在医院的走廊里。当时医院里死一般寂静,你一出来就放声大哭,吵开了医院里许多的门,门缝里探出几十个脑袋。你放声地哭,拼命地哭,因为你知道医院是安全的了。”
  父亲说了半天,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但他的意思我明白:不管我现在活了多少年,我出生时是安全的,只是后来,活着活着就没有安全感了。人都这样。
  我一直没有感觉到自己活着很安全,从小到现在,都是在惊慌与疑惧中走过的。前些日子,住进被人称为安全的医院,同病室的一位老妈妈八十五岁了,得的病与我一样,心室早博,喘不过气来,她急得直趟眼泪,以为阎王爷收她来啦。她见我的病与她一样,却没事儿一样安然地打着点滴,又没一个亲人相陪伴,望着她笑嘻嘻的(其实是我装出来的)。于是她对着满屋子的儿孙也开心地笑了,说她年轻的时候,走路如风,什么病也没有得过,现在病了,住进了医院,安全了。
  这时我倒是诧异她突然的转变,医院怎么就安全了呢?四天前,她睡的那张床上就拖出去一个重病号,才四十七岁,家里人说医院洗空了他们的家当,病不见好,反而越来越重了,人反正是要死的,就不治了,留些钱办后事,听说回家没有一天就落了气。这件事我没敢与老妈妈说,我知道,安全感是人的一种心理需求。
  我的老父亲已经活到七十三岁,他患了不治之症。但他不知道治疗与不治疗有什么区别,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就吃一块园子里自己种的乌七根。老父亲十来岁便当了码头工人,退休以后他想到的只是他的葡萄园,到了春天要剪枝了,到了秋天要收果了。他每天早出晚归时,总要弄出很大的响动,他是要告诉别人:我活着出门了,每天还去劳动,我又活着回来啦……
  像父亲一样地活着,我做不到,虽然心里有时认为他的选择也许并没有错。我出门的时候,却不喜欢别人知道,我还喜欢留下许多时间来思考,而父亲是不喜欢留丁点时间来思考的。他说思考让人恐惧,他说的这句话也许又是对的。
  一个晚春的早上,我看到太阳篷松着头爬进了我的院子,玉兰树最高的枝头上,开了一朵绸缎般的玉兰花,洁白的花瓣反射着阳光,显得娇艳可人。我一下子被迷住了,想与玉兰花说说话,哪怕只一小会儿。玉兰花看也没看我一眼,把全部的娇艳都献给了那该死的太阳。色胆包天的太阳就是坏,这些天,它来到我的院子里,一天比一天地早。我生玉兰花的气,一眼也不看她了。
  过了好几天,我忘不了玉兰花的孤傲与瓷质的白净,便偷偷地向那枝头望去,枝头却没有一点玉兰花的气息,绿叶怀抱之中是一堆枯萎凋敝的花瓣。我有些悲哀,攀上树枝想把玉兰花的尸骨取下来,埋在树根下。这时候,太阳嘻嘻地冲着我坏笑,淫意十足,吓了我一大跳。慌乱中,我忽然看见另一枝头上,一朵玉兰花正皓洁地显现出生命的活力;接着,我又发现翠叶丛中,还隐藏着许多茵绿的花苞。哦,一朵玉兰花香消玉殒时,另一朵就会接替她的生命在另一个枝头绽放,一朵又一朵地,不断璀璨深春时节。
  我回过头再去看那朵死去的玉兰花时,就觉得她还活着,她静静地躺在绿叶筑起的小窝里,阳光为她盖上黄灿灿的丝被,有着一种懒洋洋的娇柔与安详。是不是她觉得自己曾经美丽过这个枝头,美丽过这个院子,一生虽然短暂,也不枉惜在世上走了一朝。
  我曾跟儿子谈过死亡的话题。那是一个晚上,才八点半钟,儿子就累得趴在书桌上睡着了。我叫醒了他,他惊慌地看着我,以为我会责备他。我柔声地同儿子讲,你是自己的主人,你想睡就睡吧,睡到床上去,为什么不让自己睡得舒服一些呢?儿子反而没有了睡意,执意还要学习一会。我说,那就别学习了,我们说说话。儿子坐到了我的身边,瞪着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望着我。
  娘俩说了一些话后,我不知怎么就说到了死。我说:儿子,人终究是要老的,老了也终究是要死的,到那时,你就把我的骨灰洒向江河湖泊、山涧沟壑,我喜欢安静、空灵、灵魂飘渺飞升的过程。我喜欢设计自己死无葬身之地,人的灵魂是漂泊的,不要将它掩埋,将它桎梏,让它与肉体及早分离,还它一个自由自在。庄子不是说过死后以天地为棺椁,蚂蚁不可强夺鹰隼之食吗?与庄子比,我的唯物更意象些,鹰隼啄食我的尸体,这样我可以随鹰隼飞升于天空中,正好满足我灵魂飞升的过程。
  儿子没有多想,更没有质疑,只问了句:妈妈,那我怎么找得到你?我笑了,说:宝贝,无须找,我在天地山水间,你只要轻轻地一呼唤,我就来了。儿子满口答应了我的要求,还说这样好自由啊!
  听到儿子的赞叹,我很舒心。我不认为与儿子谈生死有什么不妥当的,要让儿子早早明白,既然有生,自然就会有死,生死相依,死生相续,就像那些白玉兰,你颓我盛,我败你兴,方才有生生不息。
  我想起了白玉兰的那床金黄色的阳光被盖,有一天我死了,如果让这篇小文做我的小被盖,我会感到很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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