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溆水流年

作者:姚筱琼(苗族)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899      更新:2013-05-12
溆水流年
姚筱琼(苗族)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舍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引自屈原《山鬼》

听戏

听说溆水河畔那临水、倾斜、潮湿的老街巷,如今还那样临水倾斜潮湿着。
时逢端午节,巷子里到处撒着雄黄,门楣上挂着菖蒲艾叶,有的人家还熏了驱虫香,满街飘着袅袅的青烟。
青青的石板路上,一个女子随龙舟鼓从清晨走到午夜。她一边走,一边凝神倾听,诧异张望,会心微笑,深深呼吸……她的高跟鞋“橐橐”敲打着路面,乍然停下来,巷子便静得骇人。她久久伫立着不动,怕再踩响一块石板,惊动满巷月光。这时,街巷转角处“吱”一声门开,有人拨亮挂在木柱上的灯盏。昏黄灯光照亮女子清白如水的脸,这张脸写满张扬的记忆。
女子涉江而过,在这个艾蒿飘香的端午节夜里,对记忆中的古巷作深情抚摸和丈量。
有的老门楼,仍留有烟熏黑的镂花窗,依稀可辨“梅鹊闹春”、“四季喜”等装饰图案。有的楼门紧紧关闭着,从门锁锈蚀的程度,女子知道这楼里已无人居住,里面关着的是悠悠岁月,还有从板缝中浸入的河风。唯一体现现代气息的就是门楣上钉着蓝色的门牌号码。这个牌号正巧与女子城市的住宅牌号一模一样,如此,这仿佛离人很远又很近的古巷,叫人更添缠绵心思。
这样古朴的街巷,在溆浦,在别处,如今已不多了。当年,女子在这样的巷子里听过戏。
“秋江一望泪潸潸/怕问那鸿雁儿也/别离间/生出一种苦难言。”
这是《秋江别》一折戏中陈妙嫦的一段唱腔。 据老胡琴师介绍,溆浦的辰河高腔音调丰富,唱腔多变,结构十分复杂。比如“秋江一望泪潸潸”一句,是以《江儿水》(曲牌名)开的头,接着“怕问那鸿雁儿也”转《锁南枝》,“别离间”三个字又是《满江红》第六腔,“生出一种苦难言”则紧接着转《小桃红》至梢腔。像这样不安份的唱法,不仅在音调上显得夸张,而且节奏上简直是乱透了。可它不管你承认不承认,接受或不接受,它就是那样霸道,那样不计一切后果地向你倾情宣泄一种创造性的激情和审美。
然而,你只要细细一想,那溆水是怎样穿越石壁险滩,一波三叠任意流淌的,你就觉得这唱法有道理了。任何一种地方戏曲,都与那地方的流域有关,所谓本土艺术离不开生它养它的土地,这话一点也不假。

玩灯

远远地,从河洲一带村寨传来玩灯的锣鼓鞭炮和清越的歌声。
接着,城门口响起接灯的鞭炮。玩灯的人蜂拥进城,欢乐的潮水淹没了小城。
街上,人头攒动,人声喧腾,几乎所有的门窗都打开了,所有的男女老少都喜气洋洋地赶来赏灯。
“噢,闹花灯,正月十五闹花灯喽。”
你跟在外公后面边跑边喊,刚穿上脚的新鞋跑掉一只,想回头去找,可回头哪还有路,只见人潮灯海席卷而来,你一惊,赶紧弃了找鞋的念头,跟随人潮往前跑。
在你心里,最惦记的是蚌壳灯。许多神秘的传说,温馨的故事,都藏在一张一合的蚌壳里,那是无法抗拒的诱惑和惊喜。
当然,最要紧的是扮演蚌壳精的女子身材苗不苗条,脸蛋俊不俊俏。如果失去这个因素,那么再美丽动人的故事也会大打折扣。
你已经跟着蚌壳灯跑了大半夜了。它的鼓点、动作、一招一式都能背下来,可你就是迷恋那一开即合的炫目,一纵即逝的美丽,不肯转移视线。
后来外公跟你商量,问你愿不愿意跟他一起演一回蚌壳戏。你一听,简直要情不自禁地跳起来。你心里打的就是这算盘,要的就是这句话。见你笑逐言开,外公便挤进人群与锣鼓师傅交涉,不一会儿,外公便披上扮演渔夫的蓑衣来到你面前,并且给你拿来了那个美丽得令人怦然心动的蚌壳。
当你这个瘦小的身躯钻进篾织的彩色蚌壳之后,外公迫不及待地了唱起来:
“满天星斗碧琉璃,星月交辉河汉明,汉河明,又只见月朗星稀。”
外公唱毕,锣鼓点子骤然响起。咚咚咚咚——嚓,咚咚咚咚——嚓,咚咚嚓,咚咚嚓,咚咚咚咚嚓。锣鼓点子是你的戏,你一板一眼地跟着它走步、动作、造型。你双手一直坚持举过头顶,使劲抓着青丝细蔑扎成的扣环,将越背越沉的蚌壳使劲张合。哪怕脚软手酸,脸上也始终保持着水波荡漾的笑容。
“我是精,我是蚌壳精,我是一开即合的眩目,一纵即逝的美丽……”
世界上只有这个惊喜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下半夜,你躺在暖暖的被窝里还在回忆人如潮、灯如潮、欢声如潮的情景。外公蹲在床前,就着一盏油灯,为你被蔑丝划破的手掌心抹桐油。
窗外,月光如水,油灯上结出了一朵大大的灯花。

橘洲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在溆水南岸的橘花园村,一位年过七旬的摆渡老汉能一口气吟咏屈原的《橘颂》。
就是这位老汉,每年秋收季节,摘下园里第一茬柑橘,都要往溆水中丢一点,意在祭奠那位流放时经过溆浦,并写下《涉江》、《山鬼》、《橘颂》等瑰丽诗篇的三闾大夫屈原。求他保佑这一片橘洲年年都有好收成。
据老人介绍,橘洲丰收的景象就好比丰腴女子着艳装,芳华盛极。
记不清是哪一年,都过了霜降,溆水沿岸十里橘林还没有卸下果实,一树树殷红沉重的果子压坏不少经霜质脆的树枝。着急的果农在橘树上挂出牌子,恳求过路人帮忙摘橘子,许诺摘多少白送多少,只求莫折断树枝。邻家女孩每日白摘一背兜橘子回来还要怨天尤人,说果农太会划算,生法子让人替他白干活,他到省工省力省运输费,一举三得。
一日,女孩叫我跟她去橘洲摘橘子,说她家的橘园也在那儿,我就跟她去了。我们一路逆水而行,女孩不时搬起石头砸另一块石头,这样,翻开石头就能捉到一条翻白的鲫鱼。女孩掐芦苇花穗穿鱼,让我拎着。
橘林终于到了。阳光下,只见红橘闪灼,绿树交柯,密密实实,纷纷繁繁,着实迷人。
可是,女孩并不急于摘橘子,她指挥我去河洲捡柴,她在河滩支起一个三角灶,下面生火,上面搁一块薄石片,等石片烧热之后,鲫鱼也焙香了。鱼香四溢,将河湾深处的水鸟也招引了过来,当我们坐在河洲上一边吃焙鱼,一边说笑的时候,水鸟围绕四周捡吃我们扔掉的鱼头和鱼骨,人和鸟都悠然沉醉在一种咀嚼的快乐之中。不知不觉,夕阳西沉,好似点着了河岸的芦苇,雪白芦花连天燃烧,染红了一湾碧水。
在我的记忆中,吃完焙鱼再吃橘子,口感特别甜爽。那次我因吃多橘子倒了十几天牙,以至于后来一见橘子牙就酸痛,同时,就回想起女孩给我出的一个谜语:红包袱,包梳子,梳子里面串珠子。我当时一猜就知道是橘子,但我觉得吃了她的鱼,又吃了她许多橘子,不好意思猜中她的谜语,就故意说猜不中,好让她得意地笑着说出谜底,顺带说我笨。
直到现在,多少年过去了,我仍然记得当时女孩快乐如风的笑声,霞光、绿洲、流水、飞鸟,所有如诗如画般旖旎而又生动的风景,全都定格在她的笑眼中,令人痴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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