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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乡愁

作者:姚筱琼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3587      更新:2013-05-12
五月的乡愁

姚筱琼(苗族)  
多年了,家乡乌宿一直横亘在我的心头。那里的山,那里的水,那里的细雨飞扬以及阳光明媚常常令我白日走神,夜晚惊梦。
  今年“五一”假期,在一个下雨的日子里,我终于回到快要让我思念成疾的故乡。当我远远看见苍穹下裹在烟雨中的沅江以及依山傍水的县城时,心跳速度突然加快,雨幕中,我不得不张着嘴喘息,任凭失控的情绪像春天的水蒸气氤氲升腾,像大河一样蔓延开去……
  在汽车北站的停车场,我坐上了开往乌宿小镇的“蚱蜢”(一种经改装后可载人的三轮车)。刚坐上车就发现车主碰巧是过去的同事,当年帅气而又桀骜的他如今推一平头,皮肤黑而粗粝,双手布满疮痍。我们简单聊几句,彼此都有些落寞伤怀,就再也不说话。他开车,我坐车,我们都想忘记曾经的熟稔和此刻的生分。
  自从原单位破产倒闭,我就离开小镇,开始往城市迁徙的行程。我马不停蹄地奔波,雨水一般地渗透,渐渐地,我像一株耐旱的灌木,依托自身的坚韧,扎根在城市的中心地带,日益长成枝繁叶茂。我在城市拼命学习普通话,学习一切适应生存的法则。我对家乡乌宿以及地处乌宿的文化圣山——“二酉藏书”闭口不谈,甚至从不以“书通二酉,学富五车”的文化背景为骄傲,我只想通过努力学习和不断进步证明自己的实力,不给这个文化背景深厚的小镇丢脸。
  身在异乡,我不可遏制地怀念故乡,怀念哺育过我的酉水和沅江。在月夜,在梦里,酉水的清澈芬芳,沅江的奔腾喧嚣,就像父母亲的两双手,不停地以各自的柔情与力量对我进行遥远的慰籍和控制。
“蚱蜢”沿着酉水河行走在雨中。
  故乡的气息随风逐雨愈来愈近,愈来愈浓。
车上有人高放李琼的《 山路十八弯》,这首歌融汇和包涵了很多本土文化和人文情感在里面。那高亢拔尖的声音咋听有些不合品位,但若处在一个特定的地理环境里,它所传递的气息则犹如烈酒与太阳般火辣,极易穿透人心,从头到脚点燃周身血液——这里的山路十八弯,这里水路九连环,这里的山歌排对排,这里的山歌串对串……排对排排出了土家人的苦和甜,串对串串出了土家人的悲与欢……  
雨越来越大,落在长河的雨滴变成了连天雨柱。
在这个多雨的季节,沅江涨水了,酉水浑浊了,高山挂起了飞帘瀑布。
  雨滴敲打着车窗,发出隔绝世间万物的声音。
  这声音有一种“大音稀声”的超越,又有一种比雷电更为惊天动地、震耳欲聋的力量。穿越这种声音我看到的是河两岸挂在悬崖峭壁上的库区移民,无论是汉、苗、土家的百姓,为了国家的利益他们不惜抛家舍业,抛弃水湄平川、良田沃土,去适应艰苦的生存环境。他们就像悬崖上那一株株尽管被雨水冲刷,裸露出所有根须,却仍然咬定青山不放松的灌木一样,是这个全国移民大县最具独特的风景。试想,如果不是五强溪建电站,乌宿古镇就不会搬迁,不搬迁,许多人的家园就可以继续美丽繁复下去,既美丽繁复,也就用不着如此这般让人怀念和追忆了。
  过去,从白田头以上的沿河两岸被称做鱼米之乡,阡陌纵横的田畴这个季节稻禾葱茏,一片生机。如今,田畴照样绿毯茵茵,但那绿是恣肆生长的野草,汛期一来,那草滩是鱼虾繁殖的温床。荒芜的土地不甘心一年四季沉于水底,汛期一过也要浮出水面,一任牛羊水鸟恣意撒欢。曾经有人放不下这片土地,放不下衣食之本,明知汛期每年会来,还要执意在这片荒废的土地上种一季农作物,结果汛期一到,所有丰收在望的喜悦都无一例外地打了水漂。这种放不下、舍不得的土地情结,不是农民,不会理解,不是对土地有着几辈子的深情厚意,不会这般执着痴迷。
三十分钟的路说话就到了。隔河相望,闻名的“中华文化圣山——二酉藏书洞”作为旅游景点正在开放迎接游客,只见河对岸一派繁忙景象。“二酉藏书洞”是成语“学富五车,书通二酉”的出典处,相传秦朝咸阳老儒生因不满秦始皇焚书坑儒,将家藏千卷竹简书籍南运到此,藏入此洞。刘邦建汉后,经典书籍很快受到重视,把二酉藏书洞列为一大圣迹,歌颂“二酉藏书,功德无量”。“学富五车,书通二酉”因此被引用为学识渊博的形容词。二酉山也由此成为二酉文化的发祥地。
说来惭愧,这样一个文人墨客趋之若鹜的圣山过去就在我家门前,我居然和镇上的许多居民一样,漠然置之,从来没有专程到此山访古朝圣。就连清光绪庚寅年湖南督学使张亨嘉书刻的“古藏书处”四个大字,我也没想过要保存一幅拓印。
我只是在一个个春夏秋冬的夜里做同样的梦。梦中的我擎着一把红雨伞,沿着芳草没胫的小路,去溪壑看水涨,看野花烂漫。那时,雾霭袅绕的二酉山正是飞花三月时节,山上那些灵性的花朵仿佛还在怔忡之间就被春风喊醒,还来不及思索就“哗”地一下子全然开放,隔着酉水河看对面山上重重叠叠的繁花,推波逐浪似的让人感到惊讶不已。每天早上,酉水河上流动的水雾正好像一带轻纱将这个山水小镇掩盖得影影绰绰,二酉山偶尔在雾中现出一抹轮廓,益发显得神秘飘逸。我熟悉家乡雾的气息,水的气息,就像熟悉我自己身上的气息一样,我知道什么时候那宜人的气息浓,什么时候淡,它是随生理周期转换而变化的,十分微妙。我的家乡哪怕不下雨,空气也会因为酉水河的湿气而湿润清新。尤其在烟雨朦胧的天气,自然的气息和生命的气息相互交织,氤氲变幻,那种和谐舒适的感觉真的十分美妙,使人仿佛又回到没有思想,没有语言,只有欢笑和啼哭的婴儿时代。
其实,我在小镇生活时也曾到过二酉山。每年春天,我和镇上的女人们乘船过河,来到二酉山下采蕨,回头晾干,寄给远方的亲朋好友,为他们平常的日子添一点乡愁。那时侯,我是一个下岗职工角色,有的是时间和精力,但不属于风花雪月,只属于卑微和世俗。很多时候我都想独自涉水过河,去那山前静坐,不为别的,就只为看山下水中晃动的日头叠影,渔舟静静泊在河中央,支开一张张银白而透明的鱼网,像雾霭一样晒着阳夕,晒着余晖。我想,等到我的人生之秋,我一定会来这山前静坐,好好读读故乡这部翻不动的大书。我自信到那时我一定能读懂乡愁的心语。往后,那些曾经的温柔软语,风花雪月,还有那些雨丝雾霭,执着深情,于山,于水,于我,都成了记忆……
车停在乌宿码头。不知谁叫喊:渡船来了!把我从恍惚的梦中惊醒。
河对面就是让我铭心刻骨的乌宿镇,乌宿镇上有我的家。虽然我在那里工作的时间不长,但我想就是用我一生的心血凝成文字都无法倾诉我对它的无限怀念和伤感。我离开那里10年了,至今那里还尘封着一个曾经属于我的家。前不久得知,我的家连同我过去的单位,被一个当地医生买走了,但他无法联系到我,也不敢贸然撬我的门。因为淳朴的他知道那里面锁的不仅仅是几样简单的家具电器,旧书旧稿,那里面尘封是一个女人一生的履痕,以及倾尽全部激情浪漫的生命记忆。
当年,我离开家时,没有从家里带走一针一线。但10年过去,我还清晰记得我的一针一线放在什么位置。我家三面临水,临水一面都是玻璃窗,窗外,阳光普照的强度曾经使我无法忍受,只好在每一块玻璃上贴一张自己随意临摹黄永玉的画,并模仿其文风写几句人生警言作为题跋,现在想来觉得可笑,但每每念及却又禁不住潸潸流泪……更搞笑的是,去年我去家乡公干,二酉山旅游景点开发商刘先生盛情邀请我去二酉山游玩,一路上,他把我当外地人接待,详细地给我介绍我家窗外的这座名山。我向来木纳,也不做声,任凭他口水讲干。他是希望我听懂些什么?还是希望我写点什么替他在报纸上吹吹?我不时地回头,发现不论是在山下还是山顶,抑或任何一个角度,我都能看见我的家……我的阳台有整座楼那么长,我种在阳台上的花草——从云南西双版纳带回来的奇花异草早没影了,但我还是依稀能辩那些曾经的姹紫嫣红在什么位置,它们在我不在的日子里是怎样一年一岁枯萎的,又是怎样一朵两朵凋零的……我都能看见……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眼泪流落心坎的那种热辣,就像那些来自亚热带雨林的花朵那样充满水分和温热……我当时实在是用心在哭,我也懂得这种哭泣只能在心里,但是有谁能看到?人们看到的只是我脸上的笑。因为笑容灿烂,所以内心尤为伤感……
机船靠岸了,人群一窝蜂涌上船。在船上,我意外地遇见旧时的玩伴。过去像水鸟一样活泼的他如今在小镇上开渡船,每日见人多了,不再习惯寒喧,打过招呼,他就钻到后舱去了,我见到一个下颌略尖,头发天生卷曲的女孩儿坐在舱口剥花生吃,估计是他的女儿。还记得当年他为了逃避一桩“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从一个大山里来到乌宿镇,十七八岁的少年能做什么,靠什么为生,不少人为他的激情和勇敢而兴奋,也有不少人为他的单纯和莽撞而担忧。到最终,他还是没逃过那桩传统的婚姻,只是婚后不久他又来到乌宿镇上,继续以往的生计,他说他已经离不开这个地方了,要在这里生根落叶。再后来,他和所有的乌宿人一样,经历了移民迁徙,生活动荡,辛劳疲惫等等生活考验,渐渐丧失了早年的活泼天性,换成了麻木稳重的表情。
我的视线穿过后舱向对岸眺望,我看见的不仅是熟悉而又陌生的儿时玩伴,还有我熟悉而又陌生的家,心头泛起一种别是酸楚的滋味。我想,过去,酉水河在船夫一篙一桨中变蓝变绿。如今,酉水河在机声隆隆里变得深不可测。
  落在河里的雨滴密不透风。河里生起一片白烟,白烟弥漫,充满了整条河。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情景,烟波浩淼,美丽迷濛……我也从没见过酉水河这样婀娜多姿,丰满充盈。
  机船离岸越来越近,透过雨帘,透过雾霭,我能清晰看见我的小镇,我的街圩,我的灰色楼房,还有房顶上我种的鸢尾,菖蒲,君子兰……它们一一向我扑来,就像这场声势浩大的雷雨铺天盖地,不可阻挡。
我忽然泪流满面。一场滂沱大雨来得正是时候,我收了伞,任由泪雨交织,流个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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