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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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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荒冢开花,等待你----内蒙纪行

作者:白玛娜珍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15591      更新:2013-01-02

 


  藏历新年快要到来的时候,我们开着车把表妹央拉送到了绵延在堆龙德庆和当雄草原之间的大山脚下。央拉的家人还没到。我们便在冬季的麦田里耐心等候着。阳光像弥漫的白雾,温和地照耀着田野,灰色的麻雀在不远处成群地飞起又落下;翅膀掀起的干燥的风,不时轻拂我们的面颊。大约过了半小时,山上终于出现了一队人马,他们头上系着的红缨子在金黄色的大山上缓慢地移动着,以及装饰在马儿身上的彩色绸带,远远望去,像一簇簇花儿在山坡上摇曳。央拉高兴地朝他们挥手。她来到我家帮我照顾孩子料理家务有一年多了,这是第一次回家。不一会儿,山谷的风里传来系在马儿脖颈上的铜铃声,像一阵叮咚的山泉,越来越近了。
  央拉的父亲,还有他的两个哥哥、一个弟弟,他们牵着驮满物件的马儿,终于到了。央拉跑到弟弟牵的那匹白马跟前,抚摸着马儿对我说,这匹小白马是前年刚出生的。小白马长着一双圆长温柔的眼睛,漂亮的马鬃在微微的山风中飘逸着。央拉的父亲走过来,从搭在马背上的一对牛毛编织的彩色口袋里,掏出一双小藏獒送给了我。可爱的小藏獒刚出生不久,捧在怀里圆滚滚,热乎乎的。它们的毛色油黑锃亮,刚睁开没几天的眼睛眨巴着还有些畏光。
  “听央拉说,你们明年夏天想来山上的牧场住些日子?”央拉的父亲问我。
  我抱着小藏獒朝远山望去,冬季的山野上,漫山飘动着白云的影子。有的像蝴蝶,有的像羊儿,有的像熊。而翻过那几座山,就到了央拉家的冬季牧场。那儿海拔在四千米以上,走上几天也见不着人烟。只有央拉一家在大山深处的高山牧场上放牧。
  “嗯。”我点点头。我想去。在此起彼伏的大山的怀抱中,在被冰雪覆盖的高山草甸上,放下我生活中的一切,随央拉去自由游牧。
  央拉告诉我,她们家有百头牛,百头羊和几匹马儿。童年放牧的她,在冬季山坡上总能遇上结冻了的十多米高的巨大冰瀑。她和几个哥哥便要像燕子一般攀上滑下地玩耍 。玩累了,他们就躺在透着金黄和淡绿草色的冰床上久久地仰望天空。冬日的天空比任何一个季节都要碧蓝和广阔。而天上飘荡着的朵朵白云好像他们的畜群,央拉和哥哥们开始指认各自的牲畜,比赛看谁的云朵变幻多端,谁的牦牛在角斗时更英武--------春天来了,又到了剪羊毛的季节。央拉的父亲,那位蒙古人的后裔,高高的颧骨,细长的眼睛,健硕的体魄,人们叫他“霍儿”,(藏族人对蒙古人和其他北方民族的称呼)。他从高山湖泊驮来了很多的灰白色沙状盐土。他吸好一口鼻烟,系紧皮袍,捧起一把盐土,弯腰在刚刚泛青的草地上散绘出一个吉祥的万字符。央拉和几个哥哥便一哄而上,在高高低低的草甸上抢着洒下一捧捧珍贵的盐土,顿时,羊儿们咩叫着涌来了,它们渡过严寒的冬季,终于迎来了春天里渴望已久的草原之宴-------
  吃足了盐和嫩草的羊儿们格外乖巧。它们温顺地躺下来,等候主人帮助自己剪去杂乱的旧羊毛。一会儿,央拉的母亲给大家端来刚烧好的滚汤的酥油茶。她有一双草原牧女黑宝石一般的眼睛,她比央拉的父亲小二十多岁,先后生了六个孩子。但看不出他们年龄的差别;因为央拉的父亲,这位年过七旬的老人太强壮了。他依然能翻山越岭,在马背上骑射。据说他的父亲曾于1924年前后,从外蒙古喇嘛庙辗转来到西藏,后还俗与藏族牧女结婚,世代在藏北草原和西藏高山牧场游牧。央拉父亲说话时,声调和语速仍保留着他蒙古父辈那铿锵悦耳的风格,尤其是那双细长而犀利的眼睛,当他遥望远天,他的眸子里白云翻滚,仿佛飘扬着成吉思汗征服世界的万幢军旗苏力德--------但当老人重又在羊儿身旁坐下来,他的容颜已变得比羊儿更温驯;因为从他的父辈开始,自从皈依了佛法,便早已把自己的身口意,供奉给了佛法僧三宝,所以他活了大半辈子,从没有亲手宰杀过半头牲畜。在初冬的宰牲季节,也都是请专门的屠夫来宰杀少量的年迈的牲畜,以供一家人一年所需的一点肉食。也许因为氧气稀薄,肺阔量的倍增,他高大的鼻子像一座山,耸立在已变得十分慈善的脸上。当他低下头,仔细给羊儿修剪羊毛时,那吐蕃特人的大鼻子尤其明显,使他蒙古族后裔的特征变得模糊起来--------他在每只羊的后脑勺细心地留下一团蓬松的长毛,好替它们在夏季挡风雨,又在公羊后退的外侧,留下两缕长毛,当公羊奔跑时,老人的眼睛追逐着它,满意地欣赏着变得威风和洒脱的公羊。山羊挡雨的“披风”剪留得更漂亮:长长的羊毛从后脑勺到背部一直盖到肥肥的后臀。
  长出白茸茸新羊毛的羊群像闪动的一粒粒珍珠洒满了山坡。满山的牦牛经过牧人精心修剪杂毛,也变得精神抖擞。它们在被放养的春、夏、秋三季,整天在山上自由游荡,追逐求偶。初冬时才回到牧人身旁,准备踏上遥远的迁徙之路。央拉的父亲起了一个藏族人响亮的名字:尼玛,即太阳;母亲恰好叫达瓦,即月亮,他们的长子叫嘎玛,即星星。太阳、月亮和星星收好黑帐篷,驮好不多的家什,带领全家和众多的牛羊出发了。北风呼啸,他们在游牧世界里将逐水草而居, 闪亮的生命犹若天上的星辰。

 

 

  在我就要去往内蒙草原的八月,西藏的每一个村庄和草原上,人们都在赛马和望果以及酸奶节之中尽情欢娱着。一些麦地已开始收割了,路上已有几枚金黄的树叶开始飘落。草原上圆形的山峦碧绿中也已泛出点点灰黄。盛夏在这片被雪山纵横的高地上,似乎比生命更短暂。所以尼玛每年这个时候也要带着全家下山来,不会错过赛马盛会。我们便在簇拥的人群中遇见了。央拉告诉她父亲我将去内蒙,老人有些激动,他对我说,他很想去看看故乡。说着,他被烈日炙晒得有些紫红的脸上显出了一点惆怅,他向我描绘道:“那里没有连绵的山群,只有无际的草原,成吉思汗远征时,住在那洁白的圆形蒙古包里--------”我点头笑了。我也是第一次去那里,我知道的不多,我想应该是的。因为我曾从相关书籍里看到,从曾经的满洲边界直至布达佩斯和西伯利亚森林的欧亚草原上,征服了人类陆地二分之一的伟大的成吉思汗,他在建立蒙古帝国后,对大臣们说过:“我不需要大型宫殿和秀丽的花园,蒙古人白色大毡房就是抗拒天灾地祸,易于迁徙的最吉祥的住所;而若不戳破金色大地神圣的皮肤,不改变广袤草原的天然容颜,那么她就是最天然最美丽的花园-------”所以,今天的蒙古,根据伟人成吉思汗的心愿,应该保留着人类最后的草原。并且,成吉思汗四处征战,“他始终徘徊在耕地之外,梦想要把一切重新变成草原-----”(《草原帝国》勒内。格鲁赛著。)
  八月十号,我应《民族文学》多民族采风团邀请,从成都转机,来到了矗立于大青山下的呼和浩特。从机场去往《中国民族报》驻呼和浩特记者站的一路上,我从车里急切地张望着。但林立的楼群间和喧闹的街市上,我并没有看到一位穿蒙古袍的牧人。我的头有些晕,有些搞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兰州或者还在成都或别的什么地方。这座新城和内地其它的城市长得一模一样。好在接待我们的巴特先生长着蒙古人特有的相貌,他伸出蒙古人热情有力的手,让自觉迷途的我,立刻倒过了西藏和这里的时差。
  来自重庆的土家族女作家冉冉已先到了。这晚,我们住在一个房间。她说话不多,温柔得体,完全像中国南方城市里的纤秀女子;令我突然想到:在满洲本土上,来自关内山东、河北或山西的移民,曾使人种置换的结果波及到了植被的分布,满洲森林通统砍光而改种上了稻子和大豆-------
  而窗外,呼和浩特那城市以北的古代阴山,水草极美的敕勒川草原啊,突厥族敕勒部出身的大将军斛律金,曾在这里慷慨悲歌:“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这个晚上是漫长的。因为在城市之外,我感到梦中的草原依然被月光照耀着。苍狼与白鹿的爱情,正在那寂静的夜晚等候着我随逆流的时光而来--------
    

 

  在黄河以南的鄂尔多斯高原南缘;陕北长城以北的乌审旗,我随采风团住在了察汗苏力德酒店。酒店矗立在乌审旗小镇的中心。它的背后是寂静的鄂尔多斯荒漠。楼下的几束喷泉,夜夜在孤单地跃动着。而随风飘来的沙砾,穿过人工种植的上万亩的沙地柏,从沙漠的深处迢迢而来,落在我房间的窗沿上。我放在门旁的那双凉鞋上,白天粘染的一些银色和金色的沙泊,也在闪烁着沙漠的光。这是我们采风团到达内蒙最南端乌审旗的第三天了。在这片陕北长城界外的鄂尔多斯高原上,昨天,我们刚从一些景点回来。此刻,凭窗而眺,我的心,感到意外的凉。我回想着一路上看到的那些密不透风的农作物。我分辩不清哪些是包谷,那些是高粱。闪亮的黄河水,映照着天上的白云;茂密的农作物拥挤在潮湿的两岸,我遥望着它们粗壮的绿色枝干和伸张的枝叶,仿佛听见它们的根须在土地深处吸吮和啃噬的声音。那声音和牛羊啃食青草完全不一样。夏季,西藏的草甸像吐蕃特男人头上的卷发,短短的,柔软地贴在湿地或山坡上,当牦牛轻轻扯起结满草尖的紫灰色草砾,会传来细密的水珠子碎落般的轻脆的声响。这时,漫山绽开着白色或淡紫色的花儿,牧童在蜜蜂嗡嗡的歌声中酣然入睡了,草儿在雨后太阳的照耀中光芒四射;一种青草散发出来的乳汁般的馨香夹杂着花儿的芬芳在原野上飞翔着--------冬季到来时,牦牛伸出它黑色、灰白或花色的长舌舔食一团一团脆落的枯草,羊儿也会勤肯地用它柔软的嘴唇含拾起每一粒干草砾。马儿们因为不会舔食,胃口又太大,冬季的枯草会在它们的长牙中随风飘散,所以牧人们从农家为它们买好了青稞杆。带它们回到牲畜栏里乖乖地过冬。这些可爱的牲畜,它们一面在草坡上觅食,一面给土地施肥、理发。同时以它们的血肉和乳汁、皮毛,养育人类,给人们以衣、食、住、行。使得游牧的人们,不必挖掘土地,掠夺肥沃的资源------但眼前的高粱和谷地是陌生的。在乌审旗,这样的耕地已占总面积的三分之一还要多。远远的,当农人戴着黄草帽躬腰走进去,我看到他赤裸的脊背被晒得满是汗水,还有他的那双沾满泥水的赤脚;他被土地牵制的劳作的身影,我感到他没有空闲仰望苍穹,唱出一支豪迈的歌--------我的心,好凉,好寒。我知道这场野蛮的开垦早在清朝道光年间就开始了。内蒙古科尔沁草原啊,从那以后,没有停止过开垦……开垦……沙漠在内蒙古草原上肆虐。这场战争中的敌人,已被无限的扩大了,除了人类,自然界里的生灵万物也惨遭灭绝。兴安岭的东北虎不见了,大青山的野羊不见了,阿拉善的水井和泉水干枯了,祁连山的虎也不见了,黑河水的干涸导致了沙尘暴袭击首都北京。而中亚草原上,在赫鲁晓夫时代,哈萨克斯坦北部的10亿亩肥沃草原被俄罗斯人开垦。整个欧亚大草原从北边和南边被疯狂的人们不断支解分割-------农耕和游牧之间延续多个世纪的残酷争战,像一场荒诞的文化误读,一场人类自酿的咎由自取的悲剧。
  穿过茫茫的高粱和谷地,我们采风团很快进入了乌审旗工业开发区。那些关于已探明乌审旗天然气储量居中国县级地区之首的事实,以及储量300多亿吨的优良煤炭、丰富的将用来将煤液化项目的水资源、天然碱、陶土、泥炭、石英沙等等可观的矿产资源储量和开发前景迎面展来,令我来到乌审旗的其它日子顿时失去了记忆!
  远处,生产百万吨甲醇用过的水,积成了大面积的水塘。水面上有三三两两的白鸭子在嬉戏。我去到水岸,渴望地呼吸着。来到乌审旗这些天,我还没有看到一条河;而此刻,我感到自己从未如此强烈地思念故乡的小河。那些河水,从雪山深处婉蜒而来,犹如白色的乳汁;秋季被澄水星照耀,又变得湛蓝和翠绿。冬天清冽的河面飘着冰花,仿佛要把人们送往纯净的童话世界-------还有老牧人尼玛驮盐的那些大大小小的高山湖泊,它们在寂静的天空下恣情涟漪着,沉醉在往昔恒古的时光中------
  但一种奇怪的气味,像金属和化合物混合的我的妄念,扑鼻而来。望着呆滞在眼前的水,水里沉缓的波纹,我想我该如何告诉远在西藏高山上的老牧人尼玛,他一生怀想的草原,在农垦之后,以煤为基础,气为补充,水为支撑的大批能源重化工项目正在迅速聚集呢?
  那场被喻为“13世纪与18世纪的搏斗”不禁浮现在眼前:西蒙古准噶尔人于17世纪初在他们的天山脉和阿尔泰山再度崛起,一百多年里,这些北方草原的儿女们成为亚洲大陆真正的主宰。他们的领袖足智多谋,勇敢而又富于远见,同样又是顽强的战士,而善于运用马上弓箭的机敏骑兵,使他们无不处在灵活机动的战术中。所有这些已经很接近最后的成功了,然而,就在这时,这个新蒙古帝国遭遇了东面戈壁滩耶稣会士们为清军督造的大炮,同时又在叶塞河畔俄国人火器的神威中,彻底崩溃。游牧人为捍卫他们的草原所做的最后一次抗争,在那古老弓箭与近代科技的拼搏中惨败;清军把天山南北的准噶尔蒙古人屠杀得血流成河。那些征战的铁蹄留下的印迹和碾过的车辙里,积蓄着一些死去的残水和鲜血。
  欧亚草原,水死草枯。
  从此,苍狼和野鹿啊,我纵使变成天上的神鹰,翻越那万重雪山,也无从寻觅——虽然,前世的记忆依稀如昨,虽然老牧人尼玛的梦里还会遇见他的祖母阿澜豁阿--------
 

 

  悠远的蒙古长调渐渐逼近,在察罕苏力德生态旅游区和敖包的上空波澜起伏。这天,在抵达乌审旗多日之后,我终于看到了草原——当然,确切地说,应该是终于看到了一派广阔的碧绿的草地。如今,真正的草原据说要从呼和浩特乘机飞到内蒙北部的锡林郭勒和呼伦贝尔才能看到。所以,生态旅游区的草色看上去很稀疏。微风拂过,干涸的草丛里的沙尘轻轻飞扬着。远处,一批蒙古小伙儿们身着古代盔甲,威风凛凛,从草地深处驰来。一时间,马蹄扬起的尘埃 、飘扬的察汗苏力德——和平之旗,使我恍若置身于遥远的帝国。那时,凯旋归来的蒙古军队,是否重又看到了如同今日藏北草原上人们挤奶唱歌,自在游牧的和谐之景? 战争的硝烟已经平息,纵使拥有千山万水,草原才是梦中的家园。
     
  祭祀苏力德的仪轨就要开始了。蔚蓝的天空下,古代战车载着察汗苏力德迎风而来。旗杆的顶端是一个似山字形状的银色金属标,标尖下面是一盘瀑布般的银白色马鬃长穗。史书上也叫苏力德长枪,相传苏力德起源于一种古代兵器,又意为徽或旗。“苏力德”有两种,一种是察罕苏力德,即白徽.另一种是哈日苏力德,即黑纛,纛就是旗的意思.。“苏力德”据说最初只是蒙古铁木真乞颜部的旗帜,1206年,历经艰险的铁木真终于统一了蒙古、突厥和通古斯各部,使蒙古广袤的草原上从此结束了无休止的战争局面,恢复了和平。铁木真在鄂嫩河畔号称成吉思汗,他竖起苏力德大旗,确定“察罕苏力德”为国徽,”哈日苏力德”为军旗。从此,察罕苏力德就成了蒙古——突厥人的精神之旗;勇敢、智慧和渴望和平的和平之旗。
  按蒙古的萨满传统,祭祀察罕苏力德需要进行血祭,需要宰杀九九八十一只膘肥的绵羊为祭品,而且必须是能传递神灵的神羊,它会把人们的心愿传达给长生天。身穿蒙古袍的祭祀者将庄严地走过过九九八十一个台阶,奉献全羊、酥油灯、美酒、哈达、砖茶……九个九九八十一种祭品。九九八十一个人端着奶桶,把鲜奶沾在用羊毛绑好的木根上,撒向苍天大地。牧民们还要向自己的牛、羊、骆驼、骏马身上浇洒鲜奶,把苏力德的恩赐带给世间万物。这些是蒙古人最圣洁的饮食,最吉祥的物品和最吉祥的数字。
  历经了800多年的沧桑岁月的察罕苏力德,被蒙古人永远祭拜着。苏力德成了乌审草原和全体蒙古族人民纪念盖世英雄成吉思汗的丰功伟绩和祈祷幸福、向往和平的象征。 
  此刻,装扮成成吉思汗时代的威武的勇士们护卫着察罕苏力德,骑着矫健的骏马驰来,成千上万的牧民在等候苏力德。察汗苏力德银色的马鬃长穗在蔚蓝的天空火红的晚霞中轻轻飘动;天色渐暗,传来蒙古歌手热烈而忧郁的长歌:
  察罕苏力德是永远的苏力德,
  是蒙古人心中的和平希望之旗
  ……
  蒙古人民如此深厚的祭祀文化,从我们此行一开始就拉开了序幕。对拥有宗教传统的我而言,这一切是熟悉而亲切的。在那片平均海拔四千米以上的吐蕃特高山草原上,广大的牧人,每一年也以相同的情感,在朝圣的路上。尤其是藏历一月初八,老牧人尼玛一家年年如此,按照藏族人的习俗感恩和祈福:他们从畜群里选出毛色全黑,后蹄生着白毛或面部纯白,额头上长着形状像太阳般的一撮黑毛的祥瑞牦牛;又选出肩部长有一撮黑毛,相传能带来上万只羊儿的绵羊和腰部长有一撮黑毛,能带来上千头绵羊以及臀部长有一撮黑毛,能带来上百头绵羊的若干拥有福缘的吉利的羊儿,然后用活牦牛身上取来的白色的尾毛,染成红色,与经幡上取来的五色彩条缝在一起,系在牦牛和羊儿的双耳;又用从冈底斯山下得来的红色佛石,在它们的背上画好献给佛的马鞍,在家人的祝福和祈祷中,这些被永远放生的牛羊,就成为了牧羊人满怀感激,供奉给佛的第一份新春的礼物,并祈祷佛恩降临世间万物。
  来到乌审旗的第一天,在蒙古萨满敖包祭祀仪轨中,我就已看到了同样的神圣之情和恭敬心。那是在居全旗十三呼热胡之首的高正呼热胡敖包。相传高正热呼敖包受拜近八百载,主祭世代相传。高13米多,底径40米,顶部由石头堆砌,上面绽放的红柳枝仿佛向着苍天敞开的心扉。白发苍苍的马拉沁夫先生和蒙古籍台湾著名诗人席慕蓉、察罕苏力德生态旅游有限责任公司总经理吉日嘎拉图、中国民族报内蒙记者站站长阿勒得尔图等和其他蒙古同胞们一起,跪拜在敖包前,开始了虔诚的祈祷。一路上豪情满怀的马拉沁夫老先生神情突然变得格外肃穆。而祭祀天、地、祖先的颂祷声和袅袅香柏,像点燃了一场回归之火,仿佛在熊熊燃烧-------席慕蓉大姐的眸子里盈满了热泪,她说一年又一年,她每一年都要回到内蒙,为了缅怀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她的话语,让我再一次想到也许永远不能回归故里的,远在西藏的尼玛老人。他们这些漂泊异乡的蒙古儿女啊,在矗立八百多年的敖包前,在雪山盛开的圣莲白玛花的怀抱,他们是否仍能感到那故土和亲人的气息以及永不泯灭的民族的英魂-------
  我站在远处,悄悄地双手合十,我在代我的老牧人尼玛祈祷!虽然信仰有别,我感到我们和蒙古同胞的心已在感恩和恭敬的煅炼中水乳交融。而在察罕苏力德祭祀宫,在察罕苏力德生态旅游区中央古老的榆树前,我都许下了同样的心愿;系在了蓝色的哈达上,挂在了通天的树梢。当风吹过,我相信我虔诚的祈祷将犹如风语,传递到草原的深处,那里有老牧人尼玛的牧场,有天上的星星、太阳、和月亮-------
 

 

  乌审旗一行转眼就要结束了。回到呼和浩特,我感到有些恍然。我去过那里吗? 曾经是水草丰美,森林茂密,绿树成荫的鄂尔多斯高原;古代勇敢的匈奴民族曾在那里自由驰骋,众多民族在那里频相攻阀;那十六国之一的大夏国,那长城界外,数百年来,怀柔羁绊,被镇压奴役的人民-------
       翻开深色的小书《乌审旗文史资料》,我的手有些颤抖。我这个柔弱的藏家女子,果真去到了如此沧桑的土地了吗?
  一起来的各位作家都已离去了,只剩下我一人还在等待回返的航班。我漫步在呼和浩特喧闹的街上,曾发生在乌审旗的一场场劫难和刀光剑影像历史的沙漠,仿佛还在我的身后追逐着。远眺前面那些繁华的灯火,恍若沙漠中,迷幻的海市蜃楼。我该回去了。回到拉萨,和表妹央拉一起,在盛夏最后的日子里,去到尼玛老人的高山牧场——我多么思念那里的天空呵!
  于是,我在呼和浩特的街市上流连着,想给有着蒙古人血统的尼玛老人,带一些这里的特产。在我的寻觅中,乳制品、皮货、酒类、羊绒衫等等,以草原和成吉思汗的名誉果然在四处叫卖。当然,这些东西都不是牧人亲手做成的。好在我在乌审旗一户牧人家做客时,牧人老阿妈送给我了一小袋炒米。那是他们自家炒出来的,一粒粒嫩黄香脆。我想,当尼玛老人远出游牧时,他可以把家乡的炒米装在糌粑口袋里,在中午时分,坐在河畔的草滩上,像他的祖辈那样,拌在酸奶里吃;也给近旁咩叫的羊儿尝尝,让羊儿和自己一起,回味遥远的内蒙那最后的草原上,最甘美的记忆-------
       呵 别了 鄂尔多斯
  当我回眸遥望你
  看到你像马背上的闪电
  把荒漠变成了膨湃的海
  我相信
  你脱离古老的弓
  射来的漫长的箭
  是为了爱 向我而来
  而当秋雨潇潇
  淹没我们的痕迹
  每一株草尖上
  昨夜的露水光芒四射
  像你的柔情
  弥漫了所有的草原
    呵 别了 鄂尔多斯
  我就要回到拉萨
       要把深夜的秘密
  播种在流泻的太阳里
  像等待荒冢盛开鲜花
  等待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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