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古代书法和当代书法不应该有本质的不同。但从实际来看,当代书法与古代书法的确又存在很多不同。准确地说,不是不同,而是差距。
在我看来,书法就是书法,不能以古代或当代来区分其不同。我向来十分反感讲所谓的书法的时代性。书法的时代性,其实是一个十分功利的问题,而且,也是一个逻辑混乱的问题。比如,过去的书法都十分讲究书卷气、文人气,而今天的书法家已经不再是文人了,那么,我想问:当代书法还需不需要书卷气、文人气呢?如果今天的书法中还有书卷气、文人气,那么是不是就不具有今天的时代特征了呢?不管你回答是还是不是,你的逻辑其实都是很荒唐的。所以,在我看来,书法的时代性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说实话,我至今也没有搞懂什么叫书法的时代性。我也没有搞懂那些成天宣扬所谓的书法的时代性特征的书家们,究竟他们的书法写出了怎样的时代性。我只知道,他们的书法,与古代书法最大的不同,其实不是审美风格的不同,而是文化内涵与文化品格的不同,准确地说,是文化品格的降低甚至是消泯。
也许还有很多人会说,书法就是有时代风尚的,你看,魏晋尚韵,唐尚法,宋人尚意,明人尚态,清人尚朴,这难道不是书法的时代特征吗?这当然是一种时代性审美特征。但这种时代性审美特征,只是各个朝代的不同,而非当代与古代的不同。不能以封建社会各个朝代与朝代之间有审美差异,来代替今天与古代的时代差异。当然,今天与古代的书法肯定是有差异的,但这种差异,很难用一个统一的标准来概括。因为,今天的书法与古代书法,很难站在同一个层面来进行评价,说得通俗点,今天的书法,在内涵和质量上无法和古代相比拟,自然不能用时代性特征来作比。比如,我们可以拿宋代和唐代作比,从而得出一种相对的时代风尚之别,那是因为宋代起码也达到了可以和唐代相媲美的书法水准,而今天呢?我们拿什么和古代人比?何况,今日之书法五花八门,风尚各异,恕我愚钝,我到现在也没有看出,当代人究竟要尚什么?我看到的是,当代人几乎尚什么的都有,什么流行,就尚什么。当代人尚追风,尚模仿,尚复制,尚拼接,尚制作,尚表现,尚张扬。另外还有一个最根本的,就是尚名、利、位。所以,如果一定要我说出当代书写与古人最大的不同,那就是,古人之书雅逸、静穆、浑厚、古朴、典雅、庄重、自然,今人之书粗鄙、流俗、浮躁、做作、夸张、浅薄。尽管当代有些书法家号称对古代经典法帖的技法模仿得惟妙惟肖,但在我看来,他们最多也只是对古人技法的浅层模仿而已,谈不上一种个人审美风格的构建,更谈不上开宗立派。至少在活着的书家里,几乎罕有在技法及精神高度上能与古人媲美者。
我其实极不愿意以一种简单的比附形式来区分古今书法之异同。说实话,这种简单的比附,今天的书家也一定十分反感。言下之意,似乎今人就处处不如古人?难道今人就一定要时时刻刻都活在古人的影子里?当然不能作如此简单之理解。事实上,今人当然不可能活得跟古人一模一样,今天没有一个人可以说他自己已经回到了古代。除非他就是从古代坟墓里爬出来的。我想说的是,今天的人不管你是书法家也好,文学家也好,诗人也好,其实不要动不动就说你写的诗、作的文、画的画或写的书法是不是写古人的,或是不是写今天的,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不是在写你自己,写你自己的情感?你写的你自己的情感是不是具有一种通感和普世性价值?这种普世性价值与古人之间有怎样的传承和变化?
我曾经有一个似乎很偏执的观点叫“艺术退化论”。我用多年的时间对中国艺术史的方方面面做过一个长线的考察,之后我发现,从古到今,沿着时代往下走,无论是书法、绘画、音乐、舞蹈还是建筑艺术,无论是从艺术从业者的文化层次、艺术审美欣赏的文化层次还是从艺术格调上来说,几乎是朝着一步一步退化的方向变化的。而且这其中还有一个规律,就是无论是书法、绘画还是文学,它的宗教祭祀功能和礼仪实用功能逐渐为审美愉悦功能所代替。由一种集体的宗教行为逐渐过渡到一种自我的审美与愉悦功能,尤其是文人艺术的自娱性,是中国中古时期的艺术区别于早期艺术史的一种基本特征。在我看来,它的文化层次是逐渐降低的。由上层化而逐渐下层化、市民化,由精英化而逐渐平民化和市场化。这种逻辑的背后,必然是艺术品位的逐渐下降。书法艺术的蜕变,其实和建筑艺术的蜕变是差不多的。古代的建筑,无论是宗教建筑、宫廷建筑、丧葬建筑、古代民居,抑或是文人聚会的楼堂馆所,几乎都是在实用和礼仪中产生,但都具有艺术性,古代的建筑与艺术本身就是不分家的,而且古代的建筑很讲究细节,斗拱、屋梁、内柱、窗棂、墙壁、铆钉等,都十分讲究技术、艺术与文化的融合,而且,几乎每一处设计,都有文化的渊源,并非是凭空产生的。而今天的建筑,要么是完全西化,要么是完全的钢筋水泥,失却了其文化内涵和艺术内涵,几无文化价值、文物价值和艺术价值,只是一种纯粹的钢筋水泥和机械化堆叠而成的毫无艺术生气、生活趣味的摆设。其实单纯从技术上来讲,今天的建筑与古代建筑也是无法比拟的,比如单纯讲粘合技术,古代的长城、大型佛教或道教遗迹的粘合技术,虽无今天的钢筋水泥,但其牢固性却是今天的钢筋水泥无法比拟的。书法也同样如此。在书法实用性功能日渐退却的今天,书家们所谓的艺术性表达,其实仅仅只是一种“展览书法”而已,更多的是一种凭空捏造的所谓创作,并没有太多的内在的艺术逻辑。
这就形成了一种悖论:一方面,书家们都明白,要大量地临习古人、学习古人、模仿古人,但另一方面,书家们却离真正的古人精神愈来愈远。说要回归古典也好,说要表现时代性和当下性也好,其实都不是,都是一个尴尬的伪命题。
达尔文的“物种进化论”观点,是阶级论的产物,在现在看来,有其历史局限性,其实社会的发展,也不是遵循进化论的规律的,艺术的发展,亦是如此。当然,我这个观点,只是对中国艺术史的一种整体概观。不包括其中的起伏之变化,如晚清金石学与碑学的兴起,我以为就打破了“艺术的退化论”这个规律,它至少打破了帖学一统天下的局面,而且确确实实诞生了一大批照耀艺术史的金石巨匠,这些金石巨匠,比起宋元那些以帖为主的文人书家来,并不逊色。其实最为关键的是,这些人除了在书法上有造诣外,在学问与人格上也构建起了一座座精神大厦,如沈曾植、阮元、翁同龢、康有为等。
晚清民国的书法,曾有过一段短暂的辉煌,这种辉煌到了建国以后,又开始走下坡路了。直到现在,书法不但在一步步退化,而且在一步步丧失其底线。当代书法人甚至快要抛弃书写性这个最基本的底线了。一味地强调今人书法与古人书法、今人书写与古人书写之不同,其实是一种内在的精神虚妄的表征。炫技式的展览与表演,让当代书家们的表现欲望膨胀到了空前的地步,也让书法家们的自信达到了空前的地步,但这种欲望膨胀与盲目自信,却让当代书法走向了自我迷失的可怕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