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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恋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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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风信子

作者:杜文娟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4864      更新:2013-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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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风信子是个急性子,干什么事都像她在舞台上一样,腰肢婀娜多姿,手姿不停变换,脚尖、脚趾、脚跟的动作也极具表情,眼神那就更不用说了,简直就有些精髓的意思了。唯一变换不多的,是面部表情,脸部必须保持在恰到好处的状态。
  现在,她没有在舞台上,没有跟其他九位同她一样年轻漂亮的女演员同台演出,她来到了医院。在这座算不上大,也不是太小的城市里,这家医院是最上档次的。作为这座城市唯一一家剧团的舞蹈演员夏风信子,选择这家医院,就理所当然,顺理成章了。
  正因为她有等不急的意思,有风风火火的做派,医生就将她安排在三人间的病房里。不成想,她走进病房不到五秒钟,旋着身子出来了,弄得病房里几个人莫名其妙,一头雾水。出来一抬头,才看见正对面的卫生间,卫生间大敞着门,一个女人一手提着裤子,一手高举着吊瓶,焦苦着一张脸,迎着夏风信子而来。
  再次走进医生办公室,大约五分钟的样子,才慢慢悠悠出来,似乎不甘心的样子,又敲开住院部主任的办公室,时间比五分钟稍长一点,出来的时候,主任一手搭在办公室门框上,一手插在腰间,有一些笑容,对她说:住院的事一定要提前打招呼,最近床位实在紧张,你先将就两天吧,一旦有病人出院,就给你调。
  主任关上门以后,她收住了职业性的微笑,在病房与卫生间之间的过道上站了好一会,才深呼一口气,进去了。
  这一次,走进的不是舞台,没有五彩缤纷的灯光和舞美,没有绢花和彩纸装饰的台口,没有或激越或稀稀拉拉的掌声和为数不多的粉丝。走进的是这座城市的这家医院外科住院部的一间普通病房。所以,进去的时候,不必收腹挺胸,亭亭玉立,不必兰花指孔雀步,而是步履稳妥,表情平静。出于一种习惯,还是深深的呼了一口气,这是她多年舞台生涯养成的习惯。曾经在各种媒体上,发现许多世界级的运动员在完成任务前都有这么一个习惯动作,便暗自喜悦了好一阵,并自然而然的保持了这一习惯。
  和第一次走进病房不同,几个人不大惊愕了。她没有跟他们打招呼,径直走到中间的铺位跟前。她扫视了他们一眼,依然站着,几个人却不好意思看她了。靠门口的床位上平躺着一位中年妇女,一条腿上打着石膏,另一条腿弯曲着,两条胳臂枕在脑后,隔一小会儿望她一眼。靠窗户的床上,坐着一位弓腰驼背的老年妇女,脸上铺排着一层暗,腰上挂着一只形象模糊的塑料袋,一根管子从腰间通向袋子,床跟前的小木凳上坐着一位小伙子。小伙子收回仰望她的目光后,继续看手中的报纸。
  凭着多年与人打交道的经验,单从两位病人的面容和眼神,就能分辨出她们的身份和地位。毋庸置疑,两位病人都是普通人,而且是比她还普通的普通人,甚至是下层人。当然,人们不这么对人进行分类,人们往往说某某某是上层建筑的人,要多关心底层人的生活疾苦。现在,她就跟两位底层人同住一间病房,她摇晃了一下脑袋,想要把不快甩出去。
  中年妇女侧过头,脸部表情活泛了一些,想要跟她打招呼,嘴唇动了动,见夏风信子高扬着头,目不斜视的样子,将稍微的热情咽了回去,似乎有点不好意思,给自己找台阶下般的,干咳了一声。
  夏风信子感觉到了中年妇女的些微尴尬,但没有搭理她。她在铺位上坐下来,一时不知道该干什么。
  她完全可以不在外科住院的,可以在妇科住院,也可以不住院。医生的原话是:你这种小手术,门诊都可以作,早上作了,下午就可以回家休息。
  可她怎么能按医生的说法办呢,这可是手术啊,不是头痛脑热,流鼻涕打喷嚏,是手术。在她的人生经历中,还是第一次作手术。况且,在医院,有医生护士关照着,用药周全,康复得会比较快,如果在门诊手术,哪有住院正规啊。就是为了赶这个速度,才急匆匆来医院的啊。速度,时间,对于她来说太重要了。
  想到这里,她轻轻的叹了一声。叹息声虽然很低,那位看报纸的小伙子还是看了她一下,小伙子望她的时间稍微有点长。她感觉到了,这种感觉不需要眼睛,不需要鼻子和耳朵,只需要面部就可以了。舞台上风风火火的人,对观众的反应有种与生俱来的敏感,哪边的观众多,哪边的观众热情,哪边的观众是常客,哪边是新面孔,不需要眼看、鼻嗅、耳朵听,就会了然于心,清清楚楚。此时,她感到了小伙子锐利的目光。面部感应告诉她,小伙子是个乡下人,是个淳朴善良的人。

   

  
       正在她闲得无聊的时候,一位护士走进病房,她倾了倾身子,依然坐着。
  护士走到她跟前,一手握笔,一手握塑料夹子,对她说:姓名、年龄、单位?
  夏风信子哦了一声,好像睡了一觉刚醒来,迟疑了一下,才不慌不忙的说:夏风信子,25岁,市剧团。
  护士低头要写,刚落笔,在本子上翻了一页,问一声:苏来宝是你吗?
  夏风信子又哦了一声,声音比刚才低了一点,疑惑的说:是我原来的名字,现在不用了。
  护士说:我们要填手术卡,一切都得真实,必须与你的原始档案相符,医院得对每位患者负责,如果以后发生医疗纠纷,对患者也是一种保护。
  夏风信子的脸有些红了,不用说,病房里几个人正在注视她。她连着哦了两声,对护士说:必须得真实吗?
  护士笑了一声,依旧一副公事公办的腔调:医院有医院的规定,这是我们的职责,也是对你负责。
  夏风信子低了一下头,轻轻呼出一口气,然后说了起来,声音低得都有点听不清楚了。护士写完以后,将一张卡片挂在她的床头上,她惊出一声冷汗。卡片怎么能挂在床头上呢,这不是在向所有人宣布自己的秘密吗?按行话说就是披露隐私,她怎么能自己曝光自己呢。
  大小也算是个名人啊。这句话不是她说的,是她们那一群嘻嘻哈哈,时尚漂亮的舞蹈演员说的,说剧团的所有演员都是名人,久而久之,她也肯定了这一说法。在这座不大不小的城市里,剧团每周都有演出,每次演出她都要露好几次脸,有时候为独唱演员伴舞,有时候就她们十个演员跳舞,每次出场,服装头饰都不同,或金光灿烂,或翠绿披霞,或古典优雅,或霹雳劲歌,有时候还会为大型工程庆典,高档商场开业有偿演出。她喜欢逛街,走在街上,哪怕是雨雪天气,或根本没有炽热太阳的天气,也会自觉不自觉的戴上宽边墨镜。今天来医院住院,不能戴墨镜,一戴墨镜,注意她的人会更多,这对一个病人来说不是一件好事。
  护士走出病房的一瞬间,再次笑了一下,回头对她说:就在病房待着,一会来给你查体温,量血压,从现在到手术前,不能吃油腻的东西。
  她没怎么听清护士的嘱咐,她惦记的是床头的卡片。她向左右两边病床上看了一眼,没有人注意她了,才向床头挪了一下。太奇怪了,这怎么是她的卡片呢,卡片上的内容跟她有关系吗?她注视着卡片,看得眼睛都有点发酸了,终于回过神来,卡片上的资料的确是她的,是护士按她的口述记录下来的。
  姓名:苏来宝
  年龄:29岁
  单位:市殡仪馆
  不是她,又能是谁呢?只能是她。只不过这是一个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的自己。
  不用苏来宝这个名字已经好多年了,细算起来,应该有八九年的时间了。九年前,她参加工作,因为父亲从民政局退休,她自然进了民政系统,开始在残疾人就业中心工作,每天跟缺胳膊少腿的人打交道,跟衣衫褴褛的人说话,被哭哭啼啼的事情纠缠不清,没多长时间,她就不干了。父亲从老家来到民政局,找了当时的领导,领导知道老人中年得女,对女儿视若掌上明珠,抹不开情面,将她调到玻璃厂,玻璃厂基本上不盈利,主要安置老弱病残,孤儿寡母,半年不到,她又不干了,一个电话将老父亲招到城里,老父亲再去找领导,领导还是抹不开情面,对老人说,你回去跟你女儿商量好,把最大的愿望告诉我,如果再这么频繁的换岗位,恐怕年终考评时有人提意见。  
  那个时候,她还不叫夏风信子,叫苏来宝。苏来宝对父亲说:我想跳舞。
  父亲说:民政系统没有歌舞剧团,只有残疾人联合会下属的临时演出队,一年演出两三次,大都是些残疾演员,待在那里跟玻璃厂没有多大区别。  
  苏来宝说:怎么没有区别,区别大了去了,演出队在舞台上,有观众看着,有灯光照着,有掌声响着,多风光啊。玻璃厂,每天重复着枯燥而乏味的工作,无聊透顶。
  父亲说:这样吧,现在干部吃香,这次是个机会,把你的工人身份换成干部,你看如何?
  苏来宝自然兴奋得不得了。待到父亲从领导处回来,苏来宝还在哼着我们的生活充满了阳光。
  苏来宝再怎么想当干部,也不愿意去殡仪馆上班啊,况且她对干部、工人、员工等身份一窍不通。父亲对她说,因为大部分人不愿意到殡仪馆上班,系统内对在那里上班的人非常照顾,干部岗位的人比别的单位多,你先在那里占一个干部名额,有了干部身份,以后调动工作会比较方便。
  她便在殡仪馆的小卖部上班,卖骨灰盒,寿衣祭幛,烟花爆竹,花圈挽联。
  苏来宝实际上在殡仪馆只上了两个月班。有一次,她为两位慈眉善目,衣着体面的老年夫妇挑选一只大理石骨灰盒,老太太摇着头说:不行,得要一只紫檀木的。
  苏来宝吃惊的望着老人,浅笑着说:这样吧,你们等着,我骑车到库房去取,库存也只有一只,一般人享用不了的。
  老人说了一声谢谢,眨眼间她已骑车去了,没过多久,就取了回来。正要把紫檀木骨灰盒交到老人手中,一阵浓烈的腥味扑鼻而来,接着是一阵粉尘,海浪般荡来。苏来宝知道是火葬炉飘出的尸骨味,恶心得吐了一口口水,又吐了一口。
  老太太看见了,老太太说:这么年轻漂亮的姑娘,咋会在火葬场工作?
  苏来宝笑着说:没办法啊,谁愿意在这里上班。
  老太太接过骨灰盒,侧过脸对老伴说:这姑娘多热情啊,能帮她一把最好。
  事过以后,夏风信子每次回忆这一幕的时候,都感慨万千,惊心动魄。以前她不知道贵人相助是什么意思,那件事以后,她就深信不疑了。一只紫檀木骨灰盒帮了她的忙,一位贵人使她实现了愿望。她从一名卖骨灰盒的女孩摇身一变,成了市剧团的舞蹈演员。名字也从苏来宝,变成了夏风信子。虽然工作只是借调关系,每天有歌有舞,有音乐,有快乐,已经很满足了。

   

  
     手机响了起来,响得她有点心烦。赵高是不是要来呢,来医院看她。赵高应该来看她的,可这个时候,他能来吗?自然是不能来的。他来了,不是露馅了吗?在与赵高谈情说爱的几年时间里,赵高只知道她叫夏风信子,芳龄合适,是一个气质高雅,妩媚娇艳的舞蹈演员,如果让他看见自己跟这一组奇怪的资料相连,与一个说得好听叫殡仪馆,说得通俗叫火葬场的地方,有斩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他能接受吗?看似简单的几个字,具有强烈的突兀性,不但对赵高,就是对她夏风信子,都有点重磅炸弹的意味。他一定觉得自己上当受骗了,夏风信子欺骗了他。
  几年来,她努力向前走,一个没有家庭背景,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女孩子,短短几年时间,凭着勤奋、吃苦、耐劳,彻底的剥去了原来那层皮,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舞台经验丰富,举止优雅,魅力无穷的成功女性,想起来都不容易。
  她还是接了电话。一改张皇和不安,声音美妙动听。她把握得住这种场景。在病房里,说话不能太发嗲,不能太私密,得大方而不失亲切,公众而不失雅致。
  果然,赵高说:那你先忙,什么时候需要我了,打个电话过来,随时为你效劳,别让我等得太久哦,信子。
  夏风信子呵呵的笑了两声,关了电话。她喜欢赵高叫她信子,喜欢所有人称呼她信子,在剧团,在朋友圈,所有人都叫她信子,或者风信子,没有人知道苏来宝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太俗了,俗得掉渣,跟数来宝总是藕断丝连,混淆不清。当她到了剧团,有了不俗的机会,第一个举动就是改名换姓,摆脱俗气。
  很多艺人都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既然到了剧团,从事与艺术有关的工作,那么就得有一个艺术味浓厚的名字。开始,她想给自己取名叫夜来香,到图书馆查了一下辞海,一大串溢美之词看得她应接不暇,心花怒放。恰好这个时候,电视正在热播一出港台连续剧,里面有一个武功一般,妖里妖气,身份介于ji女与侠女之间的角色,名字就叫夜来香,她立即否定了这个名字。第二个让她心动的名字叫菩提。她觉得这个名字有着高深莫测的感觉,思考了好一阵,还是问了一个管弦乐手,因为这是她到剧团后认识的第一个人。当然,她不能直接问,她说你觉得菩提这个东西怎么样。对方说,我不知道菩提是吃的还是穿的,但我知道咱们剧团有个唱京剧的老演员,艺名就叫菩提,唱了一辈子戏,没有大红大紫,退休后跟老伴离了婚,和几个年轻人搭班唱堂会,倒唱出了名。夏风信子吐了吐舌头,赶快走开。
  一天,她正在逛街,从一扇门里哄的涌出许多半大孩子,个个蓬头垢面,脸色疲倦,还有一些惊慌,几个警察手举警棍,推搡着后面几个年轻人。她错愕了一小会,终于看出了名目,这是一家网吧。她毫无来由的笑了一下,笑过不到十分钟,便走进邻街的一家网吧。网络真是个好东西,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一点鼠标,屏幕上出现了一朵朵一团团色彩缤纷,姹紫嫣红的花儿,这些美轮美奂的花儿有着一个共同的名字——风信子。她对这个名字顿生好感,赶紧再查,眼前一亮。夏风信子几个字,随着蓝色多瑙河优美的乐曲清风般飘来。她停住了点击鼠标的手,闭上眼睛,在座位上坐了很久,直到蓝色多瑙河的曲调熟记于心。然后,她踮起脚尖,仰起脖子,走向熙熙攘攘的人群。
  时间过得真快啊,当她被一次次介绍给热情的观众,介绍给视察工作的文化官员,介绍给学者老板的时候,很多人对她的名字赞不绝口,啧啧称奇。赵高曾经说过,夏风信子生长在南美洲,地中海沿岸也生长,中国好像还没有这种花卉,那是一种高洁名贵的花啊,信子,你知道你这个名字给人的想象空间有多大吗?简直是如诗如画,如梦如幻哩。
  她怎么能知道这些呢,尽管很用功,对很多知识还是很陌生。有一次赵高问她,你知道格桑花吗?
  她试探着说:扶桑。
  赵高亲了一下她的脸颊,说一声:还有?
  她疑惑的望着赵高,想一想又说:太阳花。
  说完后,有些气短,干脆不作声。没想到赵高哈哈大笑着说:你说的都对,格桑花跟你的夏风信子一样,是很多花的总称,盛开在青藏高原的鲜花,人们都习惯称为格桑花。夏风信子,比格桑花还美艳华贵,光彩照人。
  从此,夏风信子对自己的名字有了新的认识。有时候,她觉得赵高喜欢自己的名字胜于喜欢她本人。

   

  
    护士来给夏风信子量血压的时候,小伙子放下报纸,对老年妇女说:妈,你想吃啥,我给你买去。
  老人不紧不慢的说:口里没味,啥都不想吃。
  小伙子说:不吃东西就没有抵抗力,多少得吃点。
  老人说:那就买点凉皮,两搀面也好,多放点酸菜。
  小伙子说:到底想吃凉皮还是两搀面,说好啦。
  老人磨磨唧唧的说:那就两搀面吧,记着,多要点酸菜。
  小伙子经过夏风信子床跟前的时候,望了她一眼,想说什么,没有说,大跨一步,绕过护士,到了门跟前,问中年妇女想吃什么帮她买。中年妇女先说了声谢谢,然后说有人会送来。
  走出门以后,小伙子又回头望了一眼夏风信子,她看见了,这一次是用眼睛看到的,小伙子的眼里含着关心。夏风信子依然没有说话的意思,就连护士,她也懒得搭理。这都是些什么人啊,凉皮,两搀面,这是当地最普通的小吃,菜贩子、三轮车司机、拾破烂的人才把这些食品当主食,美其名曰,两天不吃酸,走路打蹿蹿,实际上是吃不起大鱼大肉,生活水平就那样,能是什么精英分子。
  这个时候,一个女孩一手捧着鲜花,一手拎着一只精美的盒子,笑盈盈的站在门口,轻言细语的问道:请问夏风信子小姐在吗?
  夏风信子受了惊吓般的猛一回头,以为是同台演出的姐妹来看她,还好,不是。还没等她收回满脸疑云,女孩就端直走到她跟前,笑容可掬的说:是赵高先生送你的,请签一下单,祝你早日康复。
  护士知趣的向旁边挪了一下身子。女孩把送货单递到夏风信子面前。夏风信子正要签字,觉得奇怪,她怎么知道我就是要找的人呢,呵呵,也不奇怪,谁让自己是演员,是名人哩。一落笔,流利的签了夏风信子几个字。写完后,将单子递给女孩。女孩说了声谢谢,转身走了。
  她把礼品盒放在床上,不用看,就知道是一盒昂贵的巧克力。鲜花太漂亮了,粉红色的香水百合,宝石蓝的蓝色妖姬,含苞欲放的紫色睡莲,还有几朵星星点点的碎花。赵高可真费了心,知道她喜欢什么样的鲜花,他曾经说过,那星星点点的花儿也叫风信子,可惜中国没有夏风信子,若是有,每天都送给你。
  夏风信子顺手把花放在床头柜上,这一放,不打紧,一眼就看见了床头的卡片,她愣了一下,惊魂未定的哼了一声。
  护士说:血压正常,体温合适,哪里不舒服吗?
  夏风信子说:还好。
  护士说:那就明天上午八点钟手术,手术前,家属得在《手术知情同意书》上签字。
  夏风信子像没听清楚,重复道:签字?
  护士说:是啊,签字,你的家属。
  夏风信子立即反应过来,赶紧说:我,我自己签吧。
  护士望她一眼,淡淡的说:不签字,不手术,家属不在,单位领导签也可以,或者对你能负责的人也行。
  说完后,抱起血压计,头也不回的走了。
  夏风信子的背立即弯下去,头低得快抵到床头了,一把抓起枕头,想要遮住脸庞,一扬手,碰着了卡片。
  她想大喊一声,想歇斯底里嘶鸣一番,哪怕只短短一声也行,这样就好受一点。但她忍住了。旁边两位妇女肯定在注意她,在揣摩她,在讥笑她。怎么能遭受她们的讥笑呢,跟她们同住一间病房已经够降低身份了,如果遭到她们的冷眼旁观,不是要钻地缝吗?
  她克制住了,迅速恢复到平静。她的举止确实引起了她们的注意。中年妇女缓慢的撑起身子,艰难的靠在床头上,侧过头对她说:别害怕,这里的医生水平高,恢复的很快。
  中年妇女刚说完,老年妇女也跟着说:手术前会打麻药,一点都不痛。
  夏风信子抬起头,望了望她们,发现她们的面容不是讥笑,不是冷嘲热讽,而是关爱。便职业性的说道:谢谢。
  两位妇女以为她会多说几句话,欢喜的望着她,她却面无表情,一脸茫然。

   

  
     一个同事打来电话,问她在哪里啊,怎么玩起了失踪,老总要请客,四处找你哩。
  夏风信子笑了一声,说道:请代我向老总多敬几杯酒吧,我回老家了,过几天回单位。
  她对这种电话应付自如,不应付不行啊。几乎每天都会接到邀请电话,她也常常应邀参加,吃饭的时候,大家亲密无间,似乎人人都是兄弟姐妹,一胞所生,吃完以后,又会想不起人家姓甚名谁。当然,也有记得清的,比如一些官员,一些老板。但这些人大多不直接请客,会绕着弯子让别人代请,单也是有人代买的。这种场合,他们这些风姿绰约的舞蹈演员身份就变了,变得不是主宾了,而是陪客。跟在一些毫不相干的人后面献歌敬酒,包间如果够大,还会在掌声中翩翩起舞,或者在喝彩声中,和主宾手牵手,跳上一圈交谊舞,有时候,跳舞还不够,还得喝一圈交杯酒。通常情况下,宴会以后,会去歌厅,到了歌厅,微醉的男男女女们才会显山露水,露出庐山真面目,才在扑朔迷离的彩灯和若有若无的歌曲声中,说一些平时说不出口的话,作一些脱颖而出的事情。
  夏风信子对那种场合,无所谓喜欢,也无所谓不喜欢,但长期在那种场合摸爬滚打的人,会认清一些人的真实面目,也会交上几个知心朋友,赵高就是她在舞厅里认识的。好几次,两个人都谈到了婚嫁的事情,阴差阳错,到现在还没有落实到行动中。
  刚关手机,一个中年男人就进来了,进来后,大声嚷嚷:今天的鱼汤真新鲜,跑了三个地方,才找到这家鱼馆,这可是三家中价钱最便宜,味道最鲜美的一家。
  边说边打开饭盒,似乎才看见夏风信子,热情的说:刚来的,啥病?
  然后更加热情更加惊喜的说:哈,花可真漂亮啊,一看就是值钱的货。
  夏风信子扭过头,慢慢的哼了一声。男人奇奇怪怪的望了她一眼,就张罗着给妻子喂饭。
  夏风信子把枕头抵到床头,卡片刚好被枕头遮盖住了。她稍微安静下来。
  家属签字?父亲是她家属,赵高也算得上家属,但父亲年事已高,行动不便,又在老家,赵高倒是行动敏捷,召之即来,但他不能来。单位领导更不能来,她是瞒着同事和领导来住院的。
  乳腺增生,一个25岁的未婚女孩乳腺增生,还要手术,如果不及时手术,就有癌变的可能。这放在哪里都是头条新闻,何况在人才济济,竞争激烈的剧团,在美女如云,歌舞升平的单位,谁听了都会瞠目结舌,笑逐颜开,窃窃私语,传为谈资。这只是一个方面,重要的原因是,下个月单位就要排练一出歌舞剧了。这一举措不但是剧团开天辟地头一回,还得到了各级文化单位的鼎力支持,是本市文化生活的一件大事,剧团上下所有人一直在努力,希望打造出一张文化名片,创造出像云南印象和印象刘三姐那样的经济效益和社会影响,如果这出歌舞剧大获成功,所有参演人员跟原来就不能同日而语了,主要演员自然会名利双收,身价倍增。
  但她还是一位普通的舞蹈演员,连领舞的资格都没有,更谈不上独舞和主持人了。很多场合,她都看到了主要和次要,主角和配角的区别,这种区别简直可以用天壤之别来形容,也令她魂牵梦萦,夜不能寐。正因为她看得太多,羡慕的太久,这次机会,坚决不能失去。
  她得抓住这一天赐良机。在此以前,她找过领导,提出了申请,想在这出歌舞剧中出演一个有名有姓的角色,领导很客气,没有正面肯定,也没有回绝。但她不会放弃,手术以后,无病一身轻,她会继往开来,努力争取。
  她对自己的情况心知肚明,作为舞蹈演员,有点偏大,尽管公开年龄是25岁,但她自己知道,已经不老小了,已经29岁了。这个年龄,对于女孩子来说,是个临界点,一滑过30岁,就有点残花败柳,人老珠黄,拽住青春尾巴的嫌疑了。但这个年龄对于歌唱演员,话剧演员,或者主持人来说,就是黄金年龄了。主持人的角色很难争取到,但当一名歌唱演员还是有希望的。
  时间还有一个月,这段时间对她来说太宝贵了。乳腺增生的毛病却在这个节骨眼上不屈不饶,争先恐后,汹涌澎湃而来,使她只好先来就医,解除病痛,排除危险。刚开始,医生安排她到妇科住院,她觉得妇科不雅,容易让人产生误会,毕竟还是未婚女孩子。况且,剧团的姐妹个个都盯着歌舞剧的角色人选,一旦被她们知道自己在妇科作手术,不知会编出什么样的段子,对竞争百害而无一利。
  所以,整个手术,包括住院的消息,都不能让剧团任何人知道,上至领导,下至同事,就连最好的朋友,也是要防备的,谁知道谁跟谁有一腿,谁跟谁有猫腻,防人之心不可无。
  既然父亲,赵高,剧团领导,同事,都不能为她签这个字,还能找谁呢。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中年妇女津津有味的吃着丈夫喂她的鱼汤,两个人时不时乐呵呵的说着话,偶尔,还会跟老年妇女说上几句。声音越过她的头顶,使她烦闷异常。望一眼床头柜上娇艳欲滴,馨香可人的鲜花,稍微心安一点。她知道,这束花价格不菲,是这座城市能够见到的最名贵的鲜花,鲜花里面,有一些叫风信子的花儿,是赵高特意为她挑选的,精美的巧克力也是赵高对她的爱意和祝福。
  忽然,她闻到了一种久违了的清香,比鲜花的味道更浓郁,更亲切。随着香味望过去,是那位出去买饭的小伙子,小伙子提着一只塑料袋,轻轻淡淡的走进病房。
  抵不住诱人的饭香,再次望了望周围几个人,他们吃着粗饭,随遇而安,家长里短,平和乐天。这个场面曾经在舞台上出现过,舞台上的演员远比这几个人精彩灵动,但舞台也有缺憾,节目一演完,大幕一拉上,舞台就黑暗了,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
  已经是晚饭时间了啊。再过一个晚上,太阳刚刚升起,清风徐徐吹来的时候,她就要手术了,就要解除病痛,开始新的拼搏了。几个人都在吃饭,她却没有饭可吃,再名贵的鲜花也是不能当饭吃的,巧克力只是零食,是生活的点缀,就像舞台上的戏,不是天天都上演。
  现在,她思考的不是五光十色的舞台,不是众星捧月的生活。当务之急的是,赶快找一个真正能够信得过的人,能够在《手术知情同意书》上签字的人。她忧心忡忡,焦虑不安,不知道是自己游戏了生活,还是生活辜负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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