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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坛“职称论文”该休矣

作者:朱中原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4406      更新:2015-04-13

       做编辑有年,多少接触到一些稿件,尤其是所谓的“学术论文”,这些“学术论文”,不少是出自高校师生的重点科研项目,文章最后,往往会署上某某重点科研项目。很多人“皓首穷经”,就搞出了这么一个课题。其实行内人大都明白,这样的论文,大多是为评职称而作。如果只是为了完成任务,我反倒觉得无可厚非,不值得大加挞伐,但如果把这样应付任务的东西拿来作为学问或学术著作,恐怕就要打个问号了。所以,我称当今高校的某些书法论文为“职称论文”,一无学术价值,二无文采,实在不能作为科研成果,更不宜作为评奖之资。
  所谓“职称论文”,有几个很明显的特点:1,一定是为了评职称而写,言下之意就是,不评职称,一般不写,但即便是写,也是按照固定模式完成的标准化的“职称论文”;2,一定是出自某高校或某研究机构,文章一个套路,一个模式,甚至是一种口气,追求面面俱到,大而全,空洞无味;3,大多口气很大,比如动辄讨论国家战略,要以书法来拯救中国或中国文化之类的,论文标题一般是规定动作:如关于什么什么的对策研究与分析,关于什么什么的书法发展战略解析,什么什么语境下的书法发展对策研究,论文中小标题整齐划一,一般是xxx的提出,xxx的分析,xxx存在的问题,xxx的意义,xxx的解决办法;4,论文结构章节繁多,大一二三小一二三的序列号罗列一大堆,类似于行政公文;5,论题陈旧、老套,几无新意,一般都是被讨论了几十年乃至几百年的老问题;6,逻辑混乱,语病百出,生造概念,生造名词,经不起学术推敲;7,关键词一大堆,引文注释一大堆,参考文献一大堆,指导教师一大堆,却没有一个是有价值的,把伪命题当真学术讨论;8,语言干巴、枯燥、累赘、冗长、乏味、毫无文采,行文模式一般是:一是xxx,二是xxx,三是xxx,把学术论文当成了政府工作报告或情况汇总。这样的论文,实质就是伪学术、伪论文。
  学问之事,本非一朝一夕所能成,而在于平素的积累,如若平时不打基本功,临时抱佛脚,恐怕是很难把学问做好的。我所知道的有些人不要说做学问了,平时几乎就不动笔,只有毕业时才写,所以很多人是本科毕业时写一篇,硕士毕业时写一篇,博士毕业时写一篇,当然这三篇文章是必须要写的,但也就只写这三篇。但是硕士、博士要顺利毕业,光一篇文章恐怕是不够的呀,因为很多院校都有规定,必须在教育部认可的国家级核心期刊甚至是C刊上再发表2-3篇“学术论文”,这样才能顺利毕业,如果硕士、博士毕业后,再要找个好工作,或找到了工作,要提一个级别,就要评职称,要评职称,就需要论文,要论文,就得写呀,于是这就犯难了。很多人不得不东拼西凑,东想想办法,西想想办法,到处托人,四处烧香。而且显得很无奈的样子。
  很多人说,这都是当今中国的体制造成的,一切都是体制之恶。我不否认,这其中相当一部分是体制的原因,没有这样的制度规定,也便没有这样的现象。但仔细一想,果真都是体制的问题吗?换句话说,如果体制不这样规定,又当怎样规定?你如果要找一个科研或与科研、教学有关的工作,不懂学问怎么行?不写论文怎么行?规定发表2-3篇学术论文,其实并不过分。中国人的国民性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习惯于把什么都往体制问题上推,把什么都往政府头上推,然后把自己的责任与使命推得干干净净。陈寅恪时代的体制也有问题,甚至比今天的问题更大,但陈寅恪不是照样也成学问家了吗?所以,关键还是在于自身的修养。
  书法家不做学问,本是由来已久之事,不值得大加责罚,也不必大惊小怪,因为书法家与学问家本是两途。书法家不必要成为专门的学问家,但书法家一定要懂学问,这又是无可争议之事实。事实上,自古及今,不管是文人也好,非文人也好,都喜欢自我标榜为文人和学者,如果一个人让别人感觉到自己没有学问,这是很可耻的事情,书法家也不例外。所以,历史上的大书家虽然不是专门的学问家,但基本都是懂大学问之人。苏轼当时交往的名流,大多在文学、学术圈具有一流的影响力,苏轼的学问在学术史上几乎没有什么地位,但他懂得和一流的学问家交流,也就是说,他不必要成为一流的学问家,但一流的学问家和他聊什么,他一听就明白,这就是懂学问。再如傅山,傅山在明末清初的书法史上占有较高地位,在明末清初的学术史上也能占一席之地,傅山本人也可以称为学问家,金石、医学、地理皆有所涉,但要称傅山为大学问家恐怕是不行的,但傅山厉害就厉害在,他当时交往的一批人,都是大学问家,比如顾炎武、黄宗羲、徐乾学、阎若璩等,傅山是懂大学问的,不懂学问者,你和他聊,他不知道该聊什么。大书法家未必是大学问家,但必懂大学问。当然,书法史上,也有大书法家是大学问家,或大学问家是大书法家,如清末的康有为、邓石如、梁启超、杨守敬、沈曾植等,都是一流的学问家,也是一流的书法家,这是清末民初金石学勃兴、中学西学融会背景下的一个特殊现象,但不能说一流的学问家就一定是一流的书法家,或一流的书法家就一定是一流的学问家。这其中的逻辑不可颠倒。但无论怎样,书法家必要有学问则是无可置疑的。
  把对历史上一流书家的要求用于今天,似有求全责备之嫌,因为今天本就是一个学术匮乏的时代,而且也是一个缺乏书法大家的时代。但即便如此,还是必须明白:要成为真正的书法家,至少必须懂学问。当然,懂了学问,未必能成好的书法家,但不懂学问,则一定不能。对于一个经受过高等教育的书法人而言,掌握起码的学术常识和学术规范,了解起码的中西方学术经典,从事最起码的学术写作,这是必修课。这一必修课,实际上在浙江美院(也即现在的中国美院)的书法教学中,早已开始实施,而且卓有成效,今天也仍然还在实施。五六十年代的时候,陆维钊、沙孟海主导下的浙江美院书法教学,相当一部分课程不是书法学和书法创作,而是文字、音韵、经学、国史、地理、版本、目录等国学科目,这些课程设置,至今不但没有过时,而且显得更为必要。可惜,今天的大学书法专业,早已没有了这种学术传统,于是,贩卖几本西方的学术著作,随便拿今人撰写的所谓学术专著来充作学术教材,便成了家常便饭。据我所知,很多教师便是拿自己的所谓专著作为教材,让学生都学自己的专著,这样培养出来的学生,我不知道还能是什么样子的?
  之所以写这个题目,并非是对今日之书法学术已然绝望,恰恰相反,只要稍稍留意,还是能发现一些有志于学问之事的有为青年,令我欣慰,他们中不少人充满了朝气,充满了对探求学问的渴望,这样的人,即便在一些名不见经传的三流院校也所在多有,但当今缺少发现学术人才的良好机制,且由于当今时代是一个信息混杂、良莠不分的时代,一些人缺乏是非观念和理性的判断,很容易受一些拙劣的学术思想所误导,如不能对学术机制正本清源,不能从源头上认识到书法学术的一些基本规范和楷则,很容易使学术人才流失。良可叹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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