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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后作家对话:我们都是在迷宫中寻找出口的孩子

作者:周瑄璞 弋舟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658      更新:2015-08-01
文/ 周瑄璞 弋舟

弋舟:看过你的一些短篇,先说说我粗略的感觉。我觉得你是那种非常鲜明的“经验型”的作家。当然,我们所有的写作,都有关自己的经验,但的确有一部分作家,写作的基本驱动乃至作品最终呈现出的面貌,都格外地附着在自己具体的生命体验之上。这一点,在你的这些短篇小说中反映得尤其充分。我想说的是,在我的感觉中,你的生命状态和你的小说之间纠缠得分外紧密,那些体悟与吟哦,在阅读的时候,我几乎是当做阅读作者本人来进行的。老实说,对于这种过于“紧密”的写作,我自己是抱有一丝疑虑的。


周瑄璞:记得有种说法,长篇写命运,中篇写故事,短篇写情绪。我的短篇,大多都是写一些情境或生活的片段,基本无故事。我喜欢这种喃喃自语式的段落,梦呓般的诉说,在中篇、长篇里,往往暂时脱离开故事,营造这种大段落的语言攻势。在我的电脑里,有个文件叫“碎片”,随时记下一些内心的感悟,有的是几句话,有的是大段落。写一个故事的时候,会将这些话用上。有时候,为了几段“碎片”,会有一个小说。其实,一个写作者,一生都在写自己,不论他的主人公是谁。写作的过程,就是向生活交付的过程,交付你的青春、胆怯和赤诚,袒露你的卑微、伤痛和无奈,你能行走多远路程,领略多少风景,赢得多少共鸣,决定你交付的勇气和真诚,决定你向内心探寻、守卫的程度。我认为文学的真谛,就是借助不同主人公写自己的生命体验。因为,人性是相通的,自我即他人。写自我经验,可能是一个写作者一生的功课。博尔赫斯说过大意如此的话:街道和人心相比,人心是坚固的,因为街道会改变,会消失,而人的内心不变。

弋舟:这种“碎片”化的写作方式,以我的经验,操作起来的时候,更有可能使得作品在形式上具有某种程度的“先锋”气质,而读你的小说时,感受更多的却是那种“有力的庸常”,它们在我看来,几乎是喋喋不休的,的确如你所说,是一种“语言的攻势”,强度有时几乎占到一个短篇三分之二半以上的篇幅,那种来自一位女性的“洞见”,那种对于世界的不情愿、不甘心,实在是令人咋舌。但是,奇怪的是,我却被它们打动了。这些短篇有种古怪的质地,它们都有着一种非同一般的、活生生的、甚至是热气腾腾的力道,就像劈面走来的一个陌生人,你躲都躲不掉,只有与之狭路相逢。这种“真”的感觉,是我读大部分小说时所没有的,在这个意义上,读你的小说也是对我阅读习惯的一个挑衅。我想知道的是,这种效果,是你写作时的自觉追求吗?


周瑄璞:我倒没有想过,是不是自觉追求,现在经你一提,我才知道,原来我也是“先锋”哩。我的短篇基本无故事,因为我觉得万字左右要讲述一个故事,以我这种“喋喋不休”的,“一咏三叹”的叙述方式,根本无法展开。只能摘录思绪的片断。我始终认为,人性、内心是这世界的真理,一切故事和纷争起源于人性和内心,推动这世界运转的是人的各种欲望,人的心灵密码。就像不论机器有着怎样的外观和形状,机心和齿轮相同,而带动这世界向前运转的,是人性这个永恒的齿轮,由它将人生故事车成各种各样的形状和版本。而我反观自身,将自己置于显微镜下,无限近地接近这个齿轮,感受它的热量,倾听它的轰鸣,纪录它的博动。
你可以认为我是自恋的,我自己非常珍视这些短篇,我一直期待着,准备着,将这些书写“自我”的短篇结集出版。我爱这些短篇,它们是暗夜的呢喃和疼痛,它们灼热,喧哗,凌厉,赤诚,像我曾经的青春一般躁动,像刚揭开的伤口,奔涌、流淌着热的血,而我只是忠实地记录了这一切。没有故事,或者故事掩在背后。
假如我的短篇是“女性”的,那么,我的中篇是“母性”的,就像花朵由绽放而结果,女人由青春经历生育,被生活磨砺,从自我独处的房间里走出,融入大街上的芸芸众生,从孤芳自赏中脱出,倾听、观察、讲述“他者”,是一种相对较为宽阔的视野。面对它们,有着旁观者清的优势,我或许会更坦然、自在一些。

弋舟:你对自己的中、短篇做了“女性”与“母性”的分别。我注意到了你的这个形容——“有着旁观者清的优势,我或许会更坦然、自在一些。”这恰恰是我所感兴趣的,因为我在阅读你那些“女性”立场的短篇时,的确是有着如此的猜度——这位女作家,以普遍的人性勘察自己,必然同时又是在以自己勘察着普遍的人性,那么,人性幽暗之处的那些蒙昧的污渍,会令她在某个瞬间羞愧难当吗?那些个卑微、扭曲、甚至愚蠢和丑陋的存在面,会不会刹那间令她无地自容?你用人性的齿轮比喻了这个世界的内在逻辑,但我们都知道,当我们创作之时,远非这样机械和冷冰冰,宛如在做着一场化学实验,相反,写作之事,总是不免会附着太多的情感活动,当你说以傍观者的视域进入写作,会更坦然与自在一些,我当然立刻就想要追究你那些不坦然,不自在的时刻。可能我问得尖锐了一些,但我们写作,也许就是一个需要不断将自己逼到死角的过程。一个小说家在文本中诘问,拷打,除了面向外部世界,更多的,我认为应当是朝向自己的。我想知道的是,当自己也被还原出某种不堪之时,你该如何克服这一切,又如何去做到推己及人,从而宽宥了整个世界的瑕疵?你尝试过这样做吗?你自觉做到了吗?

周瑄璞:的确,那些人性幽暗之处,那些卑微、丑陋、不堪,我们不断的屈服与苟且,我们不得不变成软体适应外在容器……这在我们的生活中常常遇到,一个女性,对此尤为敏感,内心体验更为尖锐激烈。只是,那些羞愧难当,那些无地自容,如果过多表达,未免显得矫情。或许,人性的深处,原本就没有什么羞愧呢,所谓羞愧,也是我们自己的一种开脱方式。
当面对写作的时候,其实自己在一次次试图突破、超越那些不坦然,不自在,也一次次问自己,我是不是真的做到了直面一切,像照镜子一般映出内心的全部。或许通过这个挣扎的过程我们明白,写作最大的困境,其实是“真实”,这两个字看似简单,却很难达到,我们不妨扪心自问,你敢真实吗?我敢真实吧?虽然我们都明白,想有多大成就,取决于你面对真实有多大勇气。我们所说真实,也只是相对程度的真诚,欲说还休的真实,犹抱琵琶的真实。我们所见那些伟大的作品,无不是作家直面人性的卑微和不堪,而勇敢表达。
我们只是一个虫子,彻底咬破真实这个茧,才能羽化而出,这是个艰难的过程,我愿意一生在这条路上跋涉。
当然,写作不只是还原生活,不只是倾诉,不只是举证,也不仅仅是为自己辩护……绝不仅仅是这些,写作是一个磨砺自己的过程,洗炼自己的方式。像你所说,将自己逼到死角的过程,你将无路可退,在狭小的空间里拷问自己,将一切事态矛头指向自己,承担人性的负载,救赎人性的罪责。我常常感到,不是我在创作,而是文学塑造了我。

弋舟:相较于女性的写作,我觉得似乎男性作家很难对自己有如此琐碎的表达,那种苛刻和缜密,女性实在是更胜一筹。但这种优势,转化不好,总是有“婆婆妈妈”和“小里小气”的风险,这正是我“疑虑”的缘由之一。难得的是,你的小说中能够从心灵里的那一地鸡毛中提炼出某种意象,譬如“故障”,譬如“病了”,由此,鸡毛便真的成为了令箭。这是小说家的发现——在纷纭的浊世中准确地概括出更为抽象的本质,毋宁说,这是一种诗化的能力,经过这种能力的映照,那些鸡零狗碎的人心,就变得多少可以被忍受,并且,艺术的效果也由之形成。我感兴趣的是,你的这种能力,是发乎天赋,还是经年训练出的结果?小说成为一门艺术,已经过度地被人强调其“精神层面”的指标了,而我做为一个同行,却很想听听你“技术层面”的来路。

周瑄璞:要说训练,是近几年的事情。之前的写作,基本上是大雨倾盆式的,山洪暴发式的,只顾表达的激情,自得于那种大段落的叙述,显得没有节制。这跟我先写长篇有关。几段平庸的、冗杂的文字和情节,混迹于十多万字中,无妨大碍。随着近几年的中短篇写作,被各类期刊退稿,“修理”,自己慢慢也就有了“技术层面”的要求。或许也跟年龄有关,年轻时候,从不知累,夜以继日,写起来没有惧怕。而现在,体力稍逊,想法也周全,也就顾及到了节奏和技术。阅读的时候,也不像从前只是做一个读者,迷恋于故事,陶醉于语言,而是注意到作者的手法,借鉴他们的起承转阖。我将这种阅读称为“功利性阅读”。我那些短篇,可以说是精雕细刻。每一个至少修改五遍以上,有的达到十遍,绝不能有重复用词,也不能平凡无趣,要在万字以内不断制造阅读喜悦,横岭侧峰。总之我不能容忍平庸。有编辑来电说,想在你小说中找出个错别字都难。这也跟我做编辑有关,对文字有特别的敏感和严格的要求。
其实,这种对文字的苛刻和缜密,与作家男女性别无关。君不见那些我们心仪的男性作家,何其精细,何其绵密。茨威格,陀思妥耶夫斯基,纳博科夫,普鲁斯特……对人物内心的书写,对日常生活的描述,达到显微镜般的细致与数倍放大。纳博科夫的男主人公意象中变出长长的蛛丝垂向洛丽塔,搜寻她在楼下的踪迹(《洛丽塔》) ;介绍家里住房,“分配给女士用的浴室在一条之字形走廊的一头,离我的床大约有二十下心跳的距离”(《说吧,记忆》) ,其情节的细致,诗化的表达,神奇的笔力,到了令人惊叹与折服的地步。

弋舟:不错,当一个写作者懂得了去修改,在阅读中自觉与优秀作品“发生关系”时,他的写作便进入了修炼的阶段。当然,我所说的这种“修改”,不是一个泛指,就像我所说的苛刻与缜密不仅仅是指文字,文字的苛刻与缜密永远是写作之事的基本要求之一,这里我大约是指你那些短篇小说中女性人物琐碎而略显滑稽的内在格调,她们精明而矫情,同时又卑微而凄凉,她们甚至是令人厌恶的,但同时,我想要说的是——她们又矜重而自尊。这很重要,就是人在尘世之中的基本面貌,你将之还原在作品之中了,算是对于人之虚无的“立此存照”。这种对于小人物、对于庸常俗世的热衷,似乎是你所有作品的一个重要主题。譬如你的中篇小说《胜利稗记》,我觉得这个“稗”字,几乎可以成为你小说的一个标识,那种微小与琐碎,那种来自尘埃又归于尘埃的微不足道,在我看来,几乎是你一切写作的素材资源。这大约仍然是没有超出你的经验,我几乎可以猜测,胡胜利,曼琴这样的人物,必定便充斥在你的生活中,当你对虚构之事发生热情之时,描摹他们,大约也最为得心应手。这没有问题,从经验出发,是一切写作的前提,书写尘世卑微万象,也是写作的伦理要求之一,但当这一切成为小说家的素材资源后,在我看来,支撑这些素材最终成为“有意义的素材”、至少是“有意味的素材”,更需要一个小说家内在的那种“精神资源”。否则,仅仅“立此存照”,小说的意义只能会大打折扣,这个不需要小说家来完成,我们出了门,走在大街上,就是一个万丈浊世。那么,当你不厌其烦地描摹这些时,你想要表达什么?又自认表达到了怎样的程度?我想,你当然不仅仅只是想止步于一个个并不算太稀奇的小故事,不仅仅只是想以自己的文字能力刻画几个好玩的小角色而已。

周瑄璞:我想,盲动性和不可预知性才是推动我们写作的力量,你无法胜券在握地知道一个故事会演进到什么程度,你也不知道将要写出来的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就像一个人,不知道明天,甚至一个小时后会发生什么。写作的魅力就在于此。我们只是一次次茫然而又勇敢地投入写作。作家只是本能地表达她熟悉的东西,用她现有的领悟能力解读她的人物,而无法站在理论高度分析出什么“有意义的素材”“有意味的素材”。胡胜利、曼琴这样的人物,确实布满在我的生活中,现在止,我的同学、家人,都生活在那样环境或者那样的心理环境中。我也是从那里成长起来的,我对那些从前与过往,情感复杂,有批判,有逃避,有深情,一切熟稔于心,一个眼神就能看到一切,体谅一切。当然,我这样说不是我已离开那里,有权利对他们指指点点。或许我现在和将来,一直还是那里的一员,从未离开过呢。“低头看看自己做工精良的皮鞋,抬头看看天上灰蒙蒙的太阳,她甚至想从包里掏出工作证,再看清她是大学教师苏新我而不是大杂院里的苏文革。不,不,我不属于这里,我压根就是投错了胎,我本该投到大学教师或当官的家里的。可是我在这里逗留什么呢?万一时间定格,我就定在了这里,万一地震战争爆炸发生,我会死在这里”。这是我早年长篇小说中的一段话,或许能表达我的这种情感。
我无法自我评价这些表达到了怎样的程度,这不是一个写作者的任务。只是我将会一直这样写下去,不厌其烦地讲述平凡的人。梦想,或者破碎,过往,或者记忆。生命之所以可贵,是因为每个人都携带着几十年的记忆,不可复制,独一无二。他们走在街上,是看似微不足道的普通人,是群体,是群众,在作家眼里,他们是一个又一个的个体,每个人内心都有过狂风暴雨,伤痛悲欢,这才是作家要关心的。
茨威格写了各种各样的小人物,失意者,“他的小说是以不同人物反映人生百态,所以他把自己的小说集统称为‘链子’的各个环节”,“尽管他笔下的一些人物是被生活压成奇形怪状的畸形人,他们的心灵是扭曲的,但是对他们的表达和描述并不古怪亦不荒诞。他并不是把一些脓血和污秽当作珍奇,颇有得色地展现在读者面前,而是在描写他们的伤痕和血迹的同时,对他们的不幸倾注了满腔同情”。(张玉书《茨威格评传:伟大心灵的回声》)
我想,我此时抄写这两段话的心情,就能表达我的写作态度。

弋舟:我想,写作终究不是一个“盲动”的过程,那些个潜移默化的情感方式、乃至世界观,必定规约着我们的每一笔书写。从你小说中的人物,我读出了一个小说家的来路,如果你不愿将此视为“思想资源”这样郑重的说辞,那么,我们姑且将其视为你写作的“情感资源”吧。你引的自己小说中这段话令我感动,我想我多少是能够理解、并且敬重这种情感的——在我看来,这种情感之于你,不亚于马孔多之于马尔克斯,“有批判,有逃避,有深情,一切熟稔于心,一个眼神就能看到一切,体谅一切。”由此出发,或者我也可以更多地理解你笔下的那些小人物,那些容颜渐逝的女人,那些狡黠倔强的男人,是你的书写令他们在这尘世的踟蹰多少具备了一些意义,同时,在某些时刻,这些意义还熠熠发光。由此,写作之事在此变得寻常极了,技艺、思想,或者都可以暂且忘却,就好比麦子歌唱,稗子也在歌唱,而万物生长,这世界因了情感,一切自有它无可剥夺的意义。期待你以“稗”的态度,“稗”的笔法,赋予更多的生命以光彩熠熠的时刻。


周瑄璞:不是我“不愿将此视为‘思想资源’”,而是我还远没有上升到那个高度,这个词对我来说,过于正大了。我没有多么高尚的境界,写作于我,先是一个改变命运的途径。我是幸运的,通过写作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我对文学心怀感恩。文学一直垂顾我,塑造我,我这颗小小稗籽出土,发芽,迎风歌唱。问题是想要的东西随着时间的前进,变来变去,开始只是一个“新木盆”,一点一点,或许宫殿也不能满足我的心愿。我只是在写作这条路上,以己为镜,照见人性的多角度光斑;以己为牺,勇敢地剖析了自身。永远怀着赤子之心,用一生的跋涉,验证一个寓言故事。人生,难道不就是一场寓言吗?青春已誓,梦想还在。面对文学,面对人生,我们或许都是在迷宫中寻找出口的孩子,碰破了头,走了弯路。在所不惜,我们那么努力和真诚地摸索,辩认,修正,前行。

弋舟:以己为牺——说得好极了。当我们持久地书写了这么多个时日后,但愿我们不至日益变得轻浮,依旧葆有某种“献祭”般的虔敬,并且越来越战兢,不被混世的诱惑所试炼。

周瑄璞:写作的过程,应该是不断塑造自我,清洁自身的历程。一切写作,都是为了让生活更美好,人生更完善,承受痛苦的能力增强。感谢命运及文学,总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托举我,保护我,每一次的伤痛和打击,将我推向的,不是破败,不是怀疑,而是更加的虔诚和坚定。我唯有对文学怀着感恩之情,怀抱小学生的真诚与谦虚,在这条路上,试炼自己。写到老,爱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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