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乡村记忆
文/中原
电 影
白色的银幕被两根长长的竹竿歪歪斜斜的撑起,风一吹,好象要倒塌似的。昏黄的灯光把银幕前的颤动的人群的头投射到了银幕上,就感觉银幕上有无数个脑袋在晃动。开影前嘹亮的歌曲用高音喇叭一遍又一遍的放着,歌曲是革命歌曲,一放全村上沟下坝的人都能听见。歌曲是最好的联络方式,人们一听到有高音喇叭里播放的革命歌曲的声音,就知道一定是有什么重大的新闻或是喜庆的事了,对于村人来说,看电影莫过于最大的喜讯了。于是,上沟下坝的人都立即行动起来,早早的做晚饭,或者是叫自家小孩或是不劳动的人早早去占个有利地形。
电影场子是打谷场,不大,能容下一两百人。是那时村里唯一用水泥做的,也是唯一的公共活动场所。
那时一个村子很大,大到有四五里远。为了看上一部电影,往往要跑好几里远的路程,甚至是跑上十多里路,也在所不惜。跑路看电影就像冲锋陷阵一样,整个电影大军乘着昏暗的月光,捏着个火把,镗镗镗的往前冲,弄得人心惶惶。时常还能听见小孩哇哇哇的哭叫声,接着就是大人呼唤小孩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烈。哭声中还时常夹杂着女人粗鲁的打骂声,原来是鞋子被哪个大力气的男人一踩就跑丢了,想回去捡,却看见黑压压的人群向这边涌过来,就只好在那里边跑边骂,边骂边哭。骂了半天,鞋子却照样没回来,心想,这鞋子丢了不打紧,电影总不能错过吧,这电影错过了,不就吃大亏了?这还了得?没办法,还是得去看呀。
临到正式放影时,人群就更加混乱了。小孩子的哭声是愈睐愈大,偶尔有男人的脚被人踩了一下,就破口大骂起来。女人要是被人趁着夜黑摸了屁股或是摸了胸脯,也不敢大声嚷嚷,因为自己的男人常常不在身边,在身边的,又怕遇到青皮子流氓,自己反而遭殃,只好忍耐着。这时就有胆大的二皮子在年轻妇女身边紧挨着,挨着挨着手就不自觉起来,常常是在别人屁股或是奶子上猛抓一把,撒腿就跑,女人吃了天大的亏也只能干着急。
电影常常是两部,一部是革命老片,一部是武打片。那时武打片还不太热,所以放影员往往把革命老片放在前面,等到革命老片放完了,有人听说后一部是武打片,就一时泄了气,那时武打片刚出来,是从香港贩过来的,很多人都不懂得武打片到底是什么片,便没了再看的兴趣了。人群就开始哗啦啦的散。等到散到差不多时,就有人吼了一句,快回来,是战争片,打日本的!有人果真就回头了,一看却不是什么战争片,既不是打日本的,也不是打蒋介石的,是穿着古代人服装的,看来与这个时代相隔很远了。人们这样想。但是回来了就不妨先看一看吧,看着看着就觉得越发的好看了。后来就觉得这些古代的武打片真的是另一种感觉,于是,渐渐的,革命老片慢慢退场了。八十年代以后,村里也开始流行“洋电影”,大多是从香港或外国贩卖过来的,里面常常有亲嘴的镜头,有人一看到亲嘴,就觉得恶心,但年轻后生却看得津津有味,一看到有亲嘴的镜头,年轻后生就挤在人群里喧闹,又是吆吼又是吹口哨,年轻妇女看了就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
等到电影一散场,月亮差不多就落下去了。天开始黑沉沉的压下来,阴森森的恐怖开始袭来。刚才还有的激情,现在全被这黑黢黢的夜给糟蹋了。我记得那时看完电影后,望着茫茫的夜色,大家都焦急地找火把,找手电借光,心里就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我最害怕走夜路了。但是为了看一部电影,又不得不走夜路,就只得跟着身边的邻居一起来,可一到了场地,人一多,就挤散了。那时我的心常常被分为了两半,一半在琢磨着电影里的镜头,一半在想着怎么回去,怎么路过那些可怕的坟地。但是还是要回去呀,就只好跟着那些打着手电筒或火把的人一路小跑,跑啊跑,跑啊跑,却怎么也到不了家。跑着跑着,就看到那片坟地了。坟地是村里最大的坟地,新近又埋了几个人,坟头上还挂了一些白色的引魂幡,鬼一样的飘着。一到坟地,脚就差不多瘫软了,像在梦里被人追赶一样,怎么也跑不快,跑着跑着,就听到前面隐隐传来女人喑喑哑哑的哭泣声,分明是哭死人的声音嘛,我还以为是哪家又开始埋死人了,就觉得真他妈的不是时候,心里开始愤愤的骂,但骂归骂,那哭声却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心想反正是被撞上了,躲也躲不过了,就只好硬着头皮,侧着身子,闭着眼睛,迅速的跨了过去。总算逃过了这一场惊吓。
回去跟大人一说,才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埋死人的,是一个老婆子在坟头哭他刚刚死去的儿子。
我现在还依稀的记得,童年时代的那几次看电影就是这么过去的。现在,我来到了这座城市里,远离了村庄,也远离了乡村里的电影。在这座城市里,没有电影,没有记忆,电影只是在电脑里,在网络里,城市的电影只不过成了一种符号。一种供人们享受的符号而已。要看电影,只要轻轻一点击,就出来了,或是到小摊上随便租几部碟子,什么类型的都有,就能享受到其中的极乐世界。偶尔还能看几部垃圾片,聊以慰藉苦闷的心绪。但是再刺激再恐怖再娱乐的片子好象都不能引起我的任何回忆了。电影多了故事和情节,但看电影却少了情趣。没有情趣的事对于一个追求情趣的人来说,这本身就等于是虚无。直到现在,我满脑子充塞的还是那些乡村里的电影,确切的说,不是电影本身,也不是结局,而是过程。看电影的整个过程本身就成了一部电影。村庄就是一部电影,村庄每天都在演绎着电影。
雪 辉
雪辉是二叔的儿子。在我的记忆中,雪辉永远属于我的那个村庄。
直到现在,我都始终以为,村庄是属于我和雪辉的。
在那个时候,在所有的小孩子中,村人们见得最多的,便是我和雪辉了。
雪辉是个捉黄鳝的好手。直到现在,村人们唯一能记起的捉黄鳝的好手,莫过于雪辉了,其次就是我。雪辉很小就学会了捉黄鳝。无论是干田还是水田,只要一下去,准能逮个出来。雪辉的身影是属于整个稻田的。三伏天的时候,人们经常能见到两个光着膀子、皮肤被晒得黝黑的男娃在村前村后的稻田里转悠。那就是我和雪辉。那个时候,人们经常见到,村里的干瘪瘪的稻田被我们用手指抠得稀里糊涂,坑坑洼洼。有时田主人走到田里来转悠,一看见自己的田被我们弄的坑坑洼洼,就要破口大骂,弄得我们只好灰溜溜的走了。那时我可是被村人公认的好学生,却抵挡不住黄鳝的诱惑,经常厚着脸皮去捉,刚要下田,却被人家逮个正着,一看是我,又不好说什么,只好悻悻地离开。村人们想不通,一个好学生,怎么就喜欢上这��******�事儿来呢?在他们看来,一个好学生就应该好好学习呀,怎么能和那些青钩子娃儿混在一起呢?
雪辉捉黄鳝,常常提个笆篓,裤脚挽得老高,光着个上身,半弯着腰,来来回回的在水田旱田里转悠。一瞧准个鳝洞,便先用食指在动口慢慢抚动,等到动口渐渐清晰、变大了,便顺着洞壁,慢慢往下滑动,一指下去,便能提个上来。雪辉捉鳝极有经验,他说他各种黄鳝、鳝洞都见过,也能区分鳝洞和蛇洞、泥鳅洞、虾洞的不同。鳝洞是上大下小,又弯又长,而且岔洞极多,有很多岔洞是专门诱惑你的,而且还有一些岔洞你一直顺着钻呀钻,等钻了半天,却发现又钻到地面上去了,其实这是诱惑你的;蛇洞又大又长,呈不规整形状,且不光滑,洞内颇凉,能刺入肌骨;泥鳅洞则上小下大,短而扁,又光又滑;虾洞则又短又大,不光滑,内里杂草丛生。
雪辉不光是个捉黄鳝的好手,还能爬树,雪辉爬树可是村里罕见的高手啊。双手一抱,双脚直立于树干,身子与树保持平行,噌噌噌就上去了,像猴子上蹿一样。村人都说,从来没见过还有这样爬树的。有这一手,有人要对树的枝桠进行修整,然而又苦于爬不上去的,就叫雪辉来帮忙。有好几次,雪辉还在学校上课,就有村人跑来学校侯着,说要帮忙上树剔点枝桠,还说晚饭全包了。雪辉一乐,一下课就飞跑着回家去了。雪辉上树时,穿一双破布鞋,身上套一件烂衣服,腰上别把晚刀,再往手心呸呸呸吐几泡口水,胡乱一抹,待口水有了粘性,就可以上去了。雪辉一上去就在树上东摇西摆,那树眼看着快要断了,他却不慌不忙,直看得下面的人一愣一愣的。
雪辉游泳可是村里出了名的。一进入夏天,我们几个就光着屁股站在桥墩上哗啦哗啦地往水里跳,雪辉扎猛子特厉害,一口气能游个几十米,吓得在河边洗衣服的妇女直叫喊,都说这狗日的这下肯定是完了。就赶忙要去喊来救,却喊不应。不一会,雪辉却从远远的地方露出个头来。很多人都说这狗日的神了!
雪辉读书比我用功,他比我低两个级。我读高二时他才开始参加中考。他看书的入迷程度我是无论如何也赶不上的。他小学时就开始看小说,几乎什么都看,一本几十万字的书他几个小时就看完了,而我却往往要看好几天。他有好几次都给我说他晚上看书能看到十一、二点甚至一两点钟。第二天早上照样早起。由于怕用电费钱,他家就干脆不用电。二叔说,用啥子电,现在管电的人都贪污,哪用得灵醒?我点煤油灯日子还不是照样过来了。二叔的算盘敲得比谁都精,他从来不相信什么马克思呀共产党的哲学,能花最少的钱干最多的事就是哲学。雪辉白天要上学,上学回来要上山做活,就只得夜里看书,做作业,结果初中还没毕业,眼睛就成了近视。于是,有人就看见雪辉戴着个眼镜,天天上山打猪草,打完猪草,还要去挑水,挑完水,就去喂猪,喂完猪,如果时间还早,就要戴着个眼镜去田里转一圈,去捉几条黄鳝或泥鳅回来,炒着给老爸当下酒菜。那一段时间,我几乎天天听到他妈在东山上喊:雪辉呢——雪辉呢——,这声音从东山喊到西山,又从西山传到上沟下坝。然后才有一声长长的回答:呃——有啥子事嘛——。那边就再传一声回来:你狗日——死到——哪——去了?村人一听到这长长一声的呐喊,就经不住噗嗤一声笑了。但时日一长,便也习惯了。雪辉知道他老娘是这个德性,过一段时间就要莫名其妙地喊一次,就懒得回答,任她喊去吧。有人碰到了雪辉娘,就要打趣她,说二嫂子,你们雪辉儿找到了没有啊?才知道人家是在取笑她。做娘做到这个份上,未免有点丢人。因为这,也被二叔骂过好几次,但骂归骂,还是改不了,过几天又犯了。
雪辉人瘦,瘦得脸上只剩了骨头,有人碰到就打趣说,雪辉雪辉,你妈是不是没给你饭吃呀。雪辉说,我一顿吃三大斗碗。雪辉瘦,但力气却大得惊人。我经常看见他挑着一大担粪朝地里走去,而且一口气也不歇。雪辉走路如风,他从你身边走过,立时就有一阵风吹来。村里人一直认为雪辉是有好力气的,他娘老子也觉得有这么一个肯干活的儿子,是天大的福分。于是等雪辉放学一回家,就要他去挑这抬那。二叔家修房子那阵,我整天看见雪辉和他娘的影子在房顶屋底晃悠。石灰是他们自己和的,他们认为让别人帮忙太花钱,干脆就自己和,砖头也是自己打的,打完了砖块,就开始打地基,打地基时就叫在外打工的二叔回来,二叔是石匠嘛,自己是石匠就用不着再请人了。这又省着了一大笔钱。等地基一打完,安放好,就开始一块一块地往上垒砖块,请一两个匠人,剩下的就自己干了。那一段时间,我看见雪辉再也没有到田里去转悠,也没有去河里游泳,他的皮肤更黑更黄了,像得了肝炎似的,蜡黄蜡黄。
雪辉考上大学的时候,全村人都震动了。甚至连他娘老子也震动了。雪辉竟然会考上大学,而且还是重点大学?这简直让人有点不可思议。当然,这一切的一切,早在我预料之中。村人认为村里唯一有希望的只能是我,却不曾想到还有雪辉,而且一来就是个重点,这一点连雪辉的父母都没有想到。对于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雪辉的父母像是突然受了一场打击和惊吓,因为他们从来没有想过雪辉要考上大学,也从来没有想过要让他读大学。而且学费第一年就要交八千多。八千多,对于他家来说,显然是个天文数字!
怎么办?
那时我已经在上大学了。当时我从父母口里得知,雪辉娘老子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没钱供你读书!你要读,你自己去弄钱!
这无疑给了雪辉一个很大的打击。他一个毛头小伙,到哪去弄那么多钱?这不是开玩笑。我知道,他娘老子说这话,一是气话,二是确实也无能为力,但我想却不能绝情到这种程度吧。当时雪辉跟我打了好几个电话来,说是要征求我的意见,但遗憾的是,这几个电话我一个都没有接到。父母也让我闭住嘴,不要去管闲事,弄不好,人家还说是你败坏了人家的幸福。但是我无论如何是不能袖手旁观的,何况雪辉和我是什么关系我还不清楚?后来我通过信才告诉他和二叔他们,无论如何也要去读,这是天大的好事。后来父母对我说,一听说他娘老子不要他去读书,他就整天呆在家里,再也没有出过门,不吃也不喝,整个人嫣巴巴的,后来看见时,人却瘦了一圈。后来他就自己做了一个决定,他要在暑假里去打工。再后来果然就一声不响地跑到成都去了。情况当然是非常不妙的,不几天,就空手而归。雪辉说,一到成都,钱就被人骗了,连打个电话回来的钱都没有。在车站转悠了几天之后,幸好遇到本地熟识的开车的。开车的和二叔是老朋友,才把他送了回来。
这件事情对他父母的震动很大,说无论如何也要让儿子去读。雪辉后来跟我说,为了凑够钱,他在整整一个暑假期间,没有翻过一本书,而是天天去田里捉黄鳝,捉完黄鳝,又跑去捡蝉壳,捡了蝉壳,就去捡干橘子皮。黄鳝价格很贵,七、八块钱一斤,蝉壳价钱也不便宜,人家可以收了去做中药材,橘子皮价钱虽便宜,但那时遍地都是,数量多,数量一多,就自然收入不薄了。我没有去细算他做这些到底挣了多少钱,反正最后他是去上学了。
我接到他打来的第一个电话是他在进入大学之后的第一天打给我的。
后来由于各自忙,就很少通电话了。那年春节时回去见到了他,他还是那样子,黑瘦黑瘦的,一副眼镜架在高而且瘦的鼻梁上,根本不像个大学生。一回去就去挑水担粪,还爱和村里的小孩子一起下棋,去街上买鞭炮,一路走一路放,让我这个老大学生也看得乐呵起来。后来我说,走,干脆咱去捉黄鳝去!
不想他却说:走!去就去,老子怕谁个?果然就要去了。
我却有点后悔了,看这天儿这么冷,还去捉黄鳝?不冷得牙齿打颤才怪!其实这还不是最主要的,主要的是现在自己是个大学生了,走路做事都得像模像样的,哪还能像小孩子那样闹着玩。其实我心里特别想去田里转转。
转就转,我还是硬着头皮去了。于是,在深冬的凛冽的寒风中,有人就看见两个高高大大的学生模样的人,戴着个眼镜,穿行在干涸的一望无尽的田野里。
五 爷
五爷是村里那时唯一的大户。五爷兄弟姐妹多,排行老五,村人不论辈份高低,都喊他五爷。人们喊五爷的时候,都躬着腰,眯缝着眼,话里带着羡慕,心里带着点嫉妒。五爷一见人,都客客气,点头哈腰,见一人,便要敬烟,并笑嘻嘻地说,你抽,你抽。烟是好烟,但五爷却要说这是差烟,不嫌弃的话就抽一支吧。被款待的人,就觉得五爷真是好人呐。五爷就是会做人。在一旁看了的女人就开始数落自己的男人说,你看看,你狗日的看看,人家五爷,啊?你看人家五爷好会做人?你狗日啥时有人家这出息就好了!
五爷的这副嘴脸被许多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村里许多人都说五爷狗日的这辈子是发了横财的,五爷当村长那会儿,不知道在村里整了多少人,不知道捞了多少好处。但五爷的精明之处即在于任何事做得不声不响,丁点不漏,让人抓不到任何的把柄,也不敢贸然说人家的坏话。
有人又说五爷狗日的运气好,好到哪种程度呢?除了无端的死了个儿子之外,几乎一辈子都没有不顺气的事儿。五爷还在世时,就有人经常拿五爷的生世来当谣传,人都说五爷是个野种,是他现在的老子从尿桶里捡回来的。五爷生下来之后,爹妈见是个病恹恹的娃儿,估计活不了多长时日,就被扔进了尿桶,要把他淹死。后来被他现在的老子捡了回来,现在的老子没儿子,见五爷是个带把儿的,就暗下决心一定要把他养活,不想竟然真的活了。有人就暗中给五爷起了个绰号,叫尿桶娃。还有人说五爷肯定活不长,但是出乎人们意料之外,五爷却健健康康地活了下来,而且好象从来没生过病。后来结婚之后,五爷婆娘就一口气生了十多个儿女,十多个儿女都很中用,虽然都没有考上学,但却是勤勤恳恳的,早早结婚生子,出去做事去了。
五爷很早就当上了村长,五爷的父亲也当过村长,五爷的父亲那时是全乡里有名的霸主,威望和人气都很高,谁也不敢招惹他。他一跟谁犯了火,就要拿着根拐杖跟着人家撵,撵得人家翻山越岭地跑。人都说,这是个可恶的黑心萝卜!文革时期,五夜的父亲曾被人揪出来斗过,很是狼狈,他从来没想到经常骑在别人头上的自己,竟然也会被别人骑在头上。但是文革一过,他又出来了,在村里照样神气活现,精力健旺,而且一直活到了九十年代,活了一百多岁。
算起来,五爷和我家是有深仇大恨的,父亲经常对我说起当年的事情。父亲在村里当会计那会儿,正是五爷神气的时候。五爷一当上村长,见父亲身边没有什么人,就暗中把我父亲的会计给撤了。恰巧那会儿刚好是土地发下户的时候,分土地都争得很厉害,五爷一声不响地伙同村里的头头们给我家分了几块特别差的地,而且地离家都特别远,当时大概是村里最远的。然而,没等父亲找他,他却先找上门来说,村里知道你家的情况,我们特意对你进行了考虑,你们分得的都是一些好地,其他几家他想要我都没有答应,特意给你留了下来。听来好象还得感谢他。五爷一席话把父亲说得一愣一愣的,过后父亲才一边递烟,一边说,嘿嘿,那是那是,五爷,都亏你了,都亏你了,你抽烟,你抽烟。五爷接过烟,不抽,挂在耳根上,说,你忙着吧,我走呀。父亲说,五爷你坐,你在这儿吃饭吧?五爷说,我得开会呀。父亲说,五爷,那你忙,你慢走呀。
后来父亲才发现自己吃了哑巴亏,然而一切都晚了,无法改变了。多年以来,父亲对五爷始终都存着芥蒂之心,父亲以为,我们整个家庭的贫穷,都与五爷有关,五爷这狗日的是吃黑心粮惯了的,不声不响的就把你整了,却让你没话说。但是,父亲是个很会隐忍的人。父亲向来以隐忍闻名于乡里。父亲很少对外人提起这件事,尽管很多人都知道。父亲想,吃了亏就吃了,千万不要得罪人,更不要结仇。父亲并不是想要报复,他压根儿就没想到过要报复。父亲只是想,自己要恨气,要活一口气。人活着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活一口气么?父亲还说,五爷终究要遭报应的。父亲只是随便的对我们说说而已,不想父亲这一说却真的成了现实。五爷的儿子在那年春节时突然死了——有人说是被电死的,有人说是害急病死的,直到现在都还是个谜——反正是死了。五爷死了儿子,五奶奶痛不欲生,哭得死去活来。人都说五爷和他老子没好好做人,却让他好心的儿子受罪,真是天理不公。自那以后,五爷一家人对人就客客气气的,从来不与外人交恶,人缘也很好,逢年过节的有那么多人来拜年。每当老爷子过大寿的时候,村里村外、乡上、镇上的头头脑脑们都要来祝寿。
有人说,五爷就是五爷,五爷不这样谁还能这样?
从那以后,父亲要我们把这些事都埋在心里,对谁也不要提起。五爷确实整过我们,但五爷已经遭到老天爷的惩罚了。惩罚过后,该他咋样那是他的事,人活着要有个良心,不能昧着良心一心想别人倒霉。父亲后来经常对我们这样说。
到现在,父亲和五爷的年纪都大了,五爷也不再像他老子那样明里的横行霸道了,而是处处小心,事事谨慎,对人待客都是客客气气的,生怕得罪人。即使有谁和他闹了点矛盾,或是记恨在心的,他也完全不露出来,照样对你笑眯眯的,他一家人都对你笑眯眯的。五爷那张笑眯眯的眼睛让你无法再去对他怀恨在心。父亲说五爷聪明就聪明在这里,狗日的精呐。
在那些年月里,我曾经暗中想给五爷一点颜色看看,就起了想整整他的坏心。我曾经在一个五黄六月的夏天,在河边洗完澡后,伙着几个伙伴,光着屁股蹲在五爷的屋檐后,就哗啦哗啦地拉起屎来,拉完屎,又咚的一声跳进了五爷的鱼塘里,在这个不深的鱼塘里,我尽情地搅啊搅,我感觉到有很多的鱼都在我身边游过,我就逮住他们使劲地捏啊捏,直到把他们捏得半死。后来,正玩得欢的时候,五爷的父亲出来了,这个可恶的老头举着拐杖,边骂边喊,狗日的杂种!老子,老子要打断你们的狗腿!他的样子很凶,凶得能吃人。我们都吓傻了,就光着屁股,提着衣服四散奔去了。后来五爷找到了父亲,五爷并没有说些什么难听的话,只是说这孩子不懂事,慢慢懂事就好了,还说过年要吃鱼到我那称去呀,自家人便宜些。父亲没话说。但是父亲却觉得受了很大的委屈,这等于是在明摆着教训人嘛。
我以为父亲要狠狠教训我一顿,但父亲最终没有教训我,这等于说,父亲是默许了我的行动。
这件事情我一直还记在心里,当然我还干了很多的破坏行动。那时我的确还很小,但是我知道我与五爷作对是为了解父亲也为了解我家人的恨的。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仇恨,如果是,又是一种怎样的仇恨,尽管这种仇恨没有太多的理由。但是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人与人之间会有那么大的差距呢?为什么五爷他家富得流油,而我家却一贫如洗呢?我知道,睿智的经济学家可能会狠狠地教训我,说一些非常客观、公正的大道理什么的。但是我一向对这类经济学家的什么狗屁言论都不以为然。我只想给他们一个狠狠的耳光。扇他们一个耳光,就等于是我在向五爷报复了。
今年的今天,我忽然良心发现,我发觉多年来我们一直错怪了五爷,我们尤其是我一直在以一种异样的眼光来对待着五爷。不管怎么说,五爷和五爷的父亲,在我的那个村庄里,一直是一个神话,一个主宰着村庄命运的神话。或许五爷天生就该是那种主宰命运的人,完全与世事和人情无关。或许我应该感谢五爷的,是五爷让我勾起了对乡村的记忆,是五爷让我的记忆中的乡村完全回到了我的脑海里。一个能够让你终生记忆的人,难道不是很重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