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黄军

孩提时，最喜欢喝去寨子一里许一个叫“洞前湾里”的喷泉。那水自岩洞喷溅而出，无论晴天雨天，常年清澈；那水冬温夏凉，温则暖人肺腑，凉则沁人心脾。据说，这水来自山后的神甲洞。
长大后，从老辈人口中知道了一个悲凉的传说。你知道为什么洞前湾里的喷泉正对着九寨坡，而且一直流淌到“九牛卧塘”的“牛”身边吗？那是神甲无奈的痴诚。
东汉马援征五溪蛮那阵子，九寨苗王知道，以九寨之力根本无法抗拒官军的围攻。于是，苗王要红枫寨的勇士神甲，带领部分从九个寨子里挑选的青壮苗丁，保护部分从九个寨子里挑选的苗女和孩子突围。神甲极不情愿的接受了任务。突出重围后，苗丁损失过半，所带妇孺也近半遗落敌营，包括白面寨的玉脂，神甲未过门的嫁娘。神甲含泪带队直奔大界山长潭寨，官军太多了，连营数十里。到了长潭寨，神甲命令所有族人留下，也谢绝了寨主增援的好意，只身往九寨坡赶。他明白苗王的用心良苦，他想到的是保留一点苗裔血脉。
神甲力战彻夜，丝毫动摇不了官军的连营。远远的，他看到满山血红，那是官军浇油焚山的歹毒火焰。神甲回到长潭寨。立马长潭岸边，他有了主意。
大界山腰人喊牛哞，人们在帮助神甲凿洞引水。岩石太硬，洞才掘进数丈，了望的人回报：九寨坡已被火海吞噬。神甲目眦裂血，大吼一声，暴跳而起，向岩洞撞去。天崩地裂，人们看见一条白龙穿洞而过，长潭中的水跟随穿山而出。迟了，太迟了，那水只来得及浇灭火后余烬。
战后，因了长潭的浩淼而免于战祸的长潭寨人及九寨幸存者，在九寨坡脚堆起了九个大土堆，里面是焦黑的尸骨。说也怪，那坟，一夜间全变成了大土丘，九个。丘上劲松芳兰，是九寨不屈的灵魂？丘脚，绿水环绕，是神甲揪心那迟到的歉疚？
春阳和煦，怀揣一份虔诚，我和同伴踏上了久违的青石板路，直奔大界山拾撷儿时的记忆。
路已荒芜，石板间杂草丛生。路侧是青树茅草荆棘。半月形的月亮岩依然是休憩佳所，周际松柏枝叶纠葛，凉风习习；林间怪石嶙峋，巨石错位突兀，似在诉说对秦始皇所派的赶山填海的将官敷衍了事的愤懑。满山雪白，梨花争枝拥春，蜜蜂嬉闹花丛；杂或几处墨绿，残存的油楂树似在哀悼昔日遍山油绿的辉煌。梯田鳞叠，红的是阳雀，白的是菜花，黄的是油菜，与山间的各色野花争姿搔首。
山顶，梨花洁白，乱岩纵横。俯视，杂落草丛间的怪石，似神甲布下的疑兵；鸟瞰，“九牛卧塘”的静谧，似在袒露神甲的忧郁；对面，九寨坡顶塌落的寨墙，散卧四处的青黑巨石，似在展现神甲族人的倔强；远眺，报木寨川洞古碉，似在提醒血火的惨烈；环观，杨家寨的青绿，石灰寨的险峻，长潭的波澜不惊，无不呈现历史的深邃。
大界山背，神甲洞大张黑口。洞上方乱茅交错，曾是儿时挖瓜根的冒险地；洞前，一丘稻田高出洞底数丈，似堵塞洞口的大土堆，这可是神甲开洞的杰作？
心情急迫，脚底小心，踩着滑溜的青苔乱石路，终于走到洞底。没忘记寻找儿时的惬意，一个牛蹄形小石窠，年少时上山劳作小憩渴饮佳处。抹去沉积的沙石，瞬间涓流漫溢，清涟漪漪，吮吸甘甜如饴。
自洞口下行二三十丈，俨然一巨大石隧道。洞底光洁，偶有水蚀凹处；洞壁多嵌横条状纹岩，层次分明；洞顶似一整块石板，平整光亮。一切，都在解说着神甲开洞之初工程的巨大。
左拐弯，光线陡暗，照明方知，洞倏地开阔，流水自石平台右侧淙淙而下。下平台，石柱簇菇陡现眼前。一钟乳石柱，自洞顶而下，柱脚群菇簇拥，不分你我，很有诱人争食的情致。
自群菇底曲腰而过，清泉点滴凉人。哗哗水声，引人瞩目左洞壁层岩帘瀑。青石板横镶洞壁，或凹或凸，长达丈余，洞顶清流四散而下，似绸似练似长帘，尽收诸般水瀑奇丽。转身再进，悚然一惊，金毛狮王赫然眼前，巨口大张，张牙舞爪，尾系洞顶，臀挂洞壁，右前腿柱地，左前腿作势袭人，煞是骇人。从狮口入狮腹，方知虚惊一场。狮腹内冰棱倒悬，入脚处农耕田园。水田阡陌相界，或圆或方，或三角形或多边形，或梅花状或贝叶状；农人或犁耕田间，或伫立地头；田中水波粼粼，沙石可见，真担心农人的辛劳能有什么收获。难道是神甲的族人幻想暴力下贫瘠的安宁？
洞势左转，攀上钟乳圆石台，置身毫无滑溜之感的溜溜坡，见清流覆山而下，至山腰聚集成潭，摇曳一份沉静。拐右而行，叠荷拥芳迭映眼帘。一扁圆石柱矗立洞中，洞顶一朵莲花绽放，洞底荷叶簇拥，新荷层叠，相映成趣。“舌吐莲花”，或许莫过于此。莫非神人曾有劝阻神甲终止无奈之举的良苦用心？从舌吐莲花处弯身而过，叠荷尖尖，滴点点露珠，晶莹剔透。
一段甬道，曲径探幽别有一番风味。洞壁，或珊瑚丛生，或珠帘滴翠，或群峰绵延，或石笋林立，或石窟四陈，琳琅满目。偶有小猪似的白鼠衔尾而过，更有一份意外惊奇；洞顶，或丹凤朝阳，或群龙戏珠，或平整如镜，或繁星交烁，或蝙蝠列阵，目不暇接；洞底，或蜿蜒石板路，或蛇行小溪流，或静卧熬硝灶，或跋涉小山径，或侧身峭壁间，享受一回人生的心路历程。
山重水复疑无路，侧身仅容一人能勉强通过的石隙，尝一回“一线天”的抑郁；柳暗花明又一村，挤出石缝，浇头哗哗的雨水，不禁欢呼雨幕霓裳的奇伟。方圆数丈的空间，耸立数丈高的钟乳石群，巍峨壮观。洞顶石笋林立，清流挥洒，溅底有声。钟乳石柱顶天立地，上端似人拥比肩，难分你我；下端似宫廷贵妇褶皱长裙，曳地生辉。远视，一群宫女，身着霓裳，轻舞一曲清水出芙蓉。只是无法领略众宫女玉容云鬓，她们玉颈以上皆深藏高高的洞顶。她们是在惭愧自己的曼妙舞姿无法挽留一意孤行的神甲么?静立雨中，或许是想等待神甲的回心转意罢？四侧洞壁，竹笋四散零布，或似三人同坐，或似两人并肩，或似一人独立，都凝目宫女舞姿定格。他们是不忍心辜负这难得的化外舞姿罢？
洞侧有一石缝，清流潺潺而下。石缝右上方有一洞窟，窟下石壁有天然不规则石阶可攀，因石苔覆壁，滑溜不能入。据说窟中有老僧陪侍莲台观音同赏十八罗汉阵。石缝中又有一小洞窟，钟乳或柱立，或横陈，或覆壁作大象侧身状，姿态各异，娱人眼目。流水沿洞窟下石窟而下，似闻水瀑溅石。穿石窟而过，豁然开朗。攀绳滑至洞底，方知别有洞天。
洞很宽，容纳三二百人绰绰有余；洞很高，手电光柱几乎无法透亮洞顶；洞里气流顺畅，同伴的手机竟然能与外界通话自如。
水瀑自石缝直泻而下，高两丈有余，积水成潭，潭深数尺。潭中浮有木梯残骸。老人们说，凡逢战乱，临近村寨皆举家避祸神甲洞。莫非这里就是人们的避难之所？神甲的用意可谓深远。洞底是沙砾平地，卵石熠熠有光；夹溪对面是一土丘，条石纷乱陈列，有残存土灶碎罐破碗，似有人住过的痕迹。
平地后是一高土坡，踏泥避雨而上，见大石檐下伫立三尊菩萨。有人说，这是唐僧师徒，孙悟空探路去了。石檐上另有一滴水石笋，状如弄棒猢狲伸颈远眺，似在诠释这种说法的合理性；老辈人说，这是盘瓠大王和他的两个把兄弟新息大王与四官大王。新息大王就是伏波将军马援，他是听了盘瓠神的劝说，赶来平息战乱的。但是，他们来迟了一步，仅赶上神甲做最后一搏的瞬间。或许，神甲在这有过较长时间的犹豫，否则，这里绝不会如此阔大。然而，神甲还是走了，义无返顾。沿石檐前行数十步，有一洞窟斜穿洞壁，仿佛若有光。神甲曾想从这破山而出，施展救人杀人的神威么？那密集的蝙蝠阵，是想捍卫这通道的神秘么？我们抽身急返。
回返平地，沿溪行，见石笋各处散乱，几块巨石乱塞洞口，沿巨石滑下，溪水回环，积水涟涟。投石问路，持棍探寻，知泥沙淤积，不能再前。还有多远是洞前湾里喷溅的出口？
攀绳出洞，经历一番惊险。水瀑处，两侧石檐伸出数尺，高丈余，四面悬空。绳软不着力，同游者都是历经数次努力，才满身湿透上气不接下气地攀上石缝。我左肢落残，尚踏同伴肩头，才脱离那幽邃的惊惧。回首盘瓠大王头顶摇曳的烛光，苗祖是否在叹息神甲后人的羸弱？
意犹未尽，回至钟乳圆台处，见洞壁有高大洞窟，窟口石笋或粗或细，或直立或横陈，遥相呼应，别有情趣。我们抛绳引入。入口处石笋似人似虎似草木，窟中乱石似将军似战马似两军对垒。这不会是神甲的演兵场吧？往里，是一陷坑，钟乳流苏；往左，是一坪地，块岩斜覆；往外，跨隙跳涧，轻走石壁，有观音送子，玉佛升天，群鹤起舞，不一而足，意外的收获。
临出洞，我们饱饱地长饮了一通牛蹄窠的甘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