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莫晓鸣
　　
　　他和她将恋爱进行得俩人如影随形的时候，便情深义重地同居了。房子是他买的，装修的钱是她出的，为了城市的夜晚有一扇属于自己的亮光窗口，他俩都齐心协力地掏空了自己的腰包，甚至他还欠下了银行的一大笔须每月偿还上千元的按揭款。搬进新居，无疑为指天誓地的爱情锦上添花，还为两个热烈恋人的心境增添了不少亮色，烘托出青春的辉煌。
　　在短暂而仓促的人生中，往往有许多变数令人始料莫及，令人在猝不及防时悔不当初。他和她的同居生涯过去一年，又过去一年，再过去一年，整整三年，她终于在忍无可忍中认清他的面目，他也日渐见识了她刁蛮古怪的脾气。在她泪眼闪烁的倾诉里，他自从考上公务员，身份仿佛是几何级突变，俨然以国家要员的名义粉墨登场，整个人举手投足间不忘装腔作势，优越感十足，对她不惜粗言粗语颐指气使，甚至动辄对她怪腔怪调含沙射影，全然没有过去的温情脉脉体贴入微，更不可能像过去那样悄悄打一盆热水给她泡泡脚，让袅袅娜娜的水汽温暖整个长夜。而在他积怨层叠的心里，他的委屈无奈就像雪球越滚越大，同居一年以后，他明显感到她时时看他不顺眼，时时警惕着捕捉机会与他抗衡，敌我矛盾刻不容缓。比如有一次吃羊肉火锅，她说喜欢吃肥羊肉，他便讨好般将一块肥羊肉挟到她的碗里，想不到竟遭她罢筷抗议：难道我就只配吃这种肥得流油的羊肉？这不是污辱我的人格吗！听后他立时慌了神，想不出吃一块羊肉怎么就能扯上人格尊严，便嗫嚅着说你不是喜欢吃肥羊肉吗？她冷漠地横了他一眼，恨恨地丢下一句：我喜欢的肥羊肉也不至于这样肥花花吧。他立时被这句话噎得无语。
　　世上有很多东西宜远看而不宜近观，人与人也一样。痛定思痛之后，在一个雨声淅沥的夏夜，他终于咬咬牙对蓄谋已久的分手直言不讳，狠下心让温馨的岁月永远掩埋在来路的某处，然后不堪回首。她听后一怔，歇斯底里的哭声冲口而出，她边哭边骂他是陈世美，是野心家，是狼心狗肺；也骂自己怎么瞎了眼摊上这个烂心瓜，如果眼球商店里能买得到，对剜出自己的双眼决不手软。他只在旁边默默地抽着烟，让散乱的烟雾将面庞笼罩得若隐若现，对她怒骂中口封的新头衔一点都没争辩。后来她时哭时想断断续续坚持了一整夜。即便如此，第二早天色微明，她黑着脸对在客厅沙发上假睡的野心家吼出同意分手的强硬立场，毫不掩饰一个失望女人的色正词严。
　　冰冻三尺，岂非一日之寒？俩人想通了因果相报的条条脉络之后，竟都变得出奇地冷静，再没有颤抖的声音，也没有恨恨的眼神，更没有脖子和脑门上的青筋暴出，甚至两个人都冷静得面容苍白客客气气彬彬有礼。他首先提到了她付出的三万多元装修费，信誓旦旦自己哪怕砸锅卖铁都要还她，她已经负她的情了，决不能负她的钱。她对他的话半信半疑，面无表情不置一言，两柱直棱棱的目光只盯着电视屏幕。他从茶几上的烟盒抽出一支烟，点燃后闷头猛吸了几口，似乎这样他的丹田才有了底气，他才能说出自己的还款方案和把握：他决定这几天倾囊付她两万元，余额就以房租顶，她可以住在隔壁房间，月租三百，等她租金达到额度了，或者等他有钱最后还清了，她再搬走。
　　往事历历和感慨种种，此时只能在彼此平静的表面下暗流汹涌，辗转成虚无。也许是出自旧恋情仍在惯性滑行，出自内心的剪不断理还乱，她竟同意了他的提案，然后将自己的衣物从一个房间搬到另一房间，将自己的睡梦从一张床转移到另一张床。房子的归属发生了质的变化，当然她不再像过去那样在那个两室一厅的空间恣意放纵自己的性情和身影。
　　没有爱之后复归没有恨，彼此相处时竟能客气地微笑、点头、少言寡语公事公办式交谈，不知这对男女是否真修炼到这种波澜不惊红皮白心的程度。几个月后的一天，她在房间故意高声电话嘱咐什么人要按时吃饭，少抽烟喝酒，工作再忙夜晚也要早点睡觉……这些话隐隐约约飘入他的耳朵，一下子令他紧张，立即乱了他一本正经看电视的模样。他失神般抬起眼睛对着客厅四周睃巡，似乎在寻找什么，又似乎漫无目的，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角落的一只风铃上。风铃是她买回来亲手挂在一幅画的下面，这时它竟出奇地静止和哑默，让他的目光仿佛遭遇了一张冷漠的面孔，更加无所依附。
　　从此之后，不知是出于嫉忌或别的什么原因，他有意无意地关注起她可能的新恋情，猜测她虚位以待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尽管他曾多次劝说自己那一切已与他无关，没必要这样心理龌龊和鬼鬼祟祟。自从俩人分手后，她每天几乎早出晚归，连节假日也不会将身影多留在家里。这样，她晚归的开门声很让他上心，有时夜深人困，只有开门后的一线脚步声在屋里轻飘飘响起，他才能拧灭床头灯踏实入眠，才能脑袋歪向一边鼾声四溢。今年的中秋节晚餐，在一帮朋友吆喝连声的聚宴上，他忽然触景生情不由多喝了几杯，头重脚轻之际就更加思潮滚滚，远去的恋情竟然在恍恍惚惚里变得无比生动和令人怜惜，催发他忽然有种想放声大哭的冲动——苦命的爱情曾被他俩当成孩子来哺育和抚养，他和她怎么就狠心将孩子甩手丢弃了呢？他不是答应过她一切都会苦尽甜来吗？
　　欢宴结束之后，酒饱饭足的这群男女又吵吵嚷嚷要去歌厅唱歌，以挥霍过剩的精力和时间，没有人理会他的心事，当然更没有人洞悉他的心事。此时他只想带着重重心事回家，回家等她回来，等她的钥匙在锁孔一拧的咔嚓声美妙入耳，接着她的身影就飘然而至，劫后重逢般偎依在他的怀里，略带哭腔的声音急不可耐地对他倾诉分手后的痛苦与煎熬，然后他俩再一次双双跪倒在客厅，再一次重演海枯石烂天长地久的誓言，在执手相看泪眼中与爱情重新缔约。
　　果然他毫不犹豫地与那帮朋友在酒店门口拍肩膀作别，他歪着头看了一眼天上的盈盈满月，便深一脚浅一脚急急地赶回家。他的身躯歪歪斜斜深怀醉意，打开客厅里所有的灯光之后，满室亮堂让他不由自主地感叹这多像一个节日！今晚他下定决心战胜酒精和瞌睡的进犯，坚决以精神饱满诚心可掬的姿态等待她回家。窗外那轮寄寓吉祥团聚的圆月，此刻也被他不失时机地悬挂在心里。
　　中秋节第二天清早，我被他的电话吵醒，他喉咙干干地说：他等了她一个通宵，但她没有回来；后来他忍不住拨她的手机，她却关机了。睡意朦胧中我仍能想像得到他此刻是一张沮丧万分的面孔，还有凌乱的头发无规则地对他的脑袋欲盖弥彰，烟灰缸里有一堆垒得高高的烟头。
　　我躺在床上支吾了半晌，对着手机没头没脑地说：你快上街去贴寻人启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