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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是一双,突破红尘的箭

作者:白玛娜珍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5537      更新:2013-03-18

       那是九年前的一个夏天,我和朋友第一次去朝圣青朴。
       在藏族人的概念里,所有的旅行都可以成为朝圣:大自然、人类的文化,有情万物---都可以在油然升起的恭敬中,成为心灵的洗礼。九年前的那一天,我和大多数藏族人一样,选择某一个假日,踏上了前往青朴朝圣的路途。
       青朴位于西藏山南地区扎囊县,在县内桑耶寺东北约15公里的纳瑞山腰,海拔高达4300米。据说,纳瑞山被称为青朴,是因为从前山上有一户青氏家族,又因西藏藏传佛教宁玛派创始人莲花生大师、西藏第一位女密宗大师益西措加佛母、寂护大师、藏王赤松德赞、密宗大师白若扎纳等都曾在青朴大山上修法而成为西藏最著名的隐修圣地。
       从桑耶寺坐船横度雅鲁藏布江,江的对岸,就是我们向往的隐修圣山青朴了。
       走过江岸一片银光闪耀的沙地,进入山谷,高耸入云的青朴大山像一位伸开手臂等侯着我们的圣者,怀抱里盛开着野蔷薇花和缤纷的山花。山的半腰,有一所小小的寺院“文则寺”,天色已晚,寺院的主持安排我们在寺院里的一间空房子里住下。这位主持自我介绍说他叫顿珠(化名),来自青海;想来,西藏地方政府一直忘记了统一藏区语言,所以藏族人相互交流时很难听懂对方的方言,汉语,通常竟成了不同地区藏族人共同的“普通话。”那晚,顿珠啦如果用他青海地区的藏语和我们拉萨地区的藏人说话,我们肯定不知所云,但在那隐蔽的青朴大山的深处,顿珠啦站在寺里小院漫天的星光下,竟用流利的汉语和我们说着话。我不由有些惊异地望着他:高高的个子背微微有些驼,带着近视眼睛,满脸的微笑和蔼可亲,他的后面,跟着一位看上去三十多岁气质素雅的尼姑,他介绍说她叫央金,也是从青海来到这里的---
       第二天一早,我们被邀请到寺院的厨房喝早茶。厨房的黑壁墙上画满了民间白色的吉祥图,暗红色的土陶茶壶在火炉上飘散出酥油茶的浓香。五六位尼姑红扑扑的脸蛋像苹果,她们在厨房里为早间的法会准备着供给尼姑们的糌粑热粥;一面说笑着,像她们背来的山泉叮叮咚咚----她们送给我早餐加了乳酪的糌粑,一面为我讲起顿珠和央金的故事。我那时还是一个幼稚的女子,刚一听完,便急切地想要再询问。从厨房出来,一大早,我竟闯进了寺院外面,在一排排尼姑宿舍中间的那个小院,那里,是顿珠和央金的家。
       和改则寺其它的尼姑宿舍一样,顿珠和央金也住在土坯和木头盖起来的,他们亲手修建的简陋的平顶房里。那天,我敲开门,手里握着笔,捧着空白的笔记本,莽撞地坐在了僧人顿珠和尼姑央金中间.房子狭长而窄小,除了两张藏式单人木床,没有任何家具,地上满是山里的尘土,锅碗瓢盆和一个烧煤油的小炉子、糌粑口袋等凌乱地扔在靠窗的一角,从破窗子里钻进来的甲克虫在中间爬来爬去----
      “那么,您现在还爱着央金啦吗?”我一开口,就问得如此唐突。而那时,我不懂,除了爱情,这个世上还有什么信仰更令人感动。
       盘坐在我对面卡垫上的顿珠啦听我这样问 ,并没有回避。他看看幼稚的我,看看央金,微笑着开始了我们的谈话:“现在,我已经做好了随时往生的准备,无牵无挂---只是央金,她跟着我来到这青朴山上修行,我如果先走了,放心不下她---”我点点头,记下来,但眼下,我看到他们在青朴山上的生活一无所有,连洗个热水澡都万万不可能;央金她,能受得了这份艰苦吗?她的心里难道没有过一点点悔意--
窗外,野蔷薇树在摇曳,山雨就要来了。雅鲁藏布江在青朴山下闪耀着刺眼的白光,好像一条湍急的闪电,把尘世和青朴分成了两半;顿珠和央金在雷电中,他们是怎样向着青朴奔赴----



       那是顿珠和央金十多年前的往事了。在青海,顿珠和央金同在一个偏远的小村庄里。刚四十出头的顿珠是村里的党支部副书记,他儿女成双,妻子贤惠.央金刚才三十,白皙的脸庞上,一双秀丽的眸子里总是蕴藏淡淡的忧伤。她沉默寡言,很少和人谈笑,除了顿珠---
       顿珠和央金是邻居。央金那时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村委会的会计.她的丈夫也是本村的.
       宁静的小村庄,平静的生活.顿珠和央金两家人和睦为邻,互相关照和帮助,两家的孩子也都交成了好友.顿珠藏汉文都不错,常帮央金的孩子辅导功课,央金做了好吃的面疙瘩汤,也总要送半锅给顿珠一家----但不知哪一天,在哪个命定的时刻,哪一次夜半明月当空,爱像蕴藏已久的烈火,令他们越过了那一墙之隔----
       人生,究竟要怎样爱,怎样跋涉,才不与梦想的幸福相悖-----那个夜晚, 央金在佛法僧三宝前长久地顶礼,她泪流满面,她想村里的小河,穿越累世,才来到这个村庄,就像她和顿珠的爱,不知在轮回中已经错过了多少万年。但河水不会倒流,如今,他们的宿缘也没有退路. 于是,当繁星漫天, 他们抛下孩子、家庭和婚姻;抛下一切,离开了村庄---
       顿珠和央金出发了。黑夜茫茫,他们该去往哪里?不知是因为内心对家人的忏悔还是为了为爱寻找光明,顿珠和央金,竟踏上了漫漫朝圣的路。
       他们用几年的时间,风餐露宿,去了印度和尼泊尔,朝拜了西藏所有的神山圣湖----一天,仿佛在前定的因缘中,他们来到了青朴隐修圣地.阳光像白银撒满了山坡;悉瑟的微风像在低唱着佛的密语,芬香四溢的野蔷薇树上结满了红色的果;远眺大山的心窝,莲花生大师和佛母益西措加密修的岩洞像在召唤.而山的每一个褶皱里,数不清的遁世闭关修行人像天上的星星,以及,传说中的108个修行山洞,108个莲花生大师刻在岩石上的佛塔,108个天葬台和108个泉眼----顿珠和央金仰望着青朴,突然泪水满眶,像是终于回到了家,再也不想离开----



       从此,顿珠和央金在青朴大山的岩洞里一住就是八年。当帕珠仁波切来到这里,准备重建文则寺时,顿珠和央金才从岩洞里下到半山腰的文则寺,他俩受帕珠仁波切之托,担负起管理文则寺的重任。
       我就是那年来到青朴,认识顿珠和央金的。那时,文则寺刚才初步维修,出家的全是尼姑。她们在小寺旁边各自搭建起小小的土坯房,顿珠和央金的故事,她们全都知道。顿珠啦腰上挂着一大串文则寺的钥匙。他除了管理寺院,还要给尼姑们讲解佛经和教授文化课。
“您想念您的孩子们吗?”我突然问央金。央金正在修持禁语.不能说话。顿珠啦讲述着他们的往事时,央金一直坐在我身后的卡垫上一言不发;见我突然转身问她,她怔了一下,但又镇定下来,沉默了片刻,坚定地摇了摇头.她的神色格外凝重,像是把心绷紧了,像是在苦苦抵抗着一个女人,一个母亲思念亲生骨肉的刻骨痛苦----我的泪水不禁哗哗流淌,而当我一想念他们,想念青朴,想到央金,不觉中我的双眼又潮湿了;直到九年后,我再到青朴。



       这时,我已经饱尝尘世的痛苦。我是协助基金会,来给青朴山上隐修的人们赠送酥油、茶叶和日常药品。一路上,黑夜像浓醇的蜜,白桦树在夜风里抖动着银色的笑容,道路不远了,我希望朝圣的路永无尽头-----
       第二天一早天还朦朦亮,我们到了。道路这时已经修到了青朴半山的文则寺下面。山上派来一位年轻的出家人清点我们捐赠的物资。中午一点,桑耶寺也会送来一批粮食,出家人对我们说,那时山上会下来十几位僧人,把物品扛上山,集中放在莲花生大师修行洞外面的平台上,再通知每个山洞里的隐修者来领取。
       我们却是租车来的,遥望青朴大山,我们的司机要我们今天就回去,这次不能再去看望山上隐修的人们了。顿珠啦和央金啦在吧?我左顾右盼,寻找着他们的身影。只见半山腰里,当年的文则寺已经高耸入云,金光灿烂。顿珠啦和央金啦他们还好吗?
       我和同来的尼姑德吉顺着文则寺旁的小路,去到了寺里的厨房。厨房也扩建了,大大的洒满了阳光。正在用果绿色的搅拌机打酥油茶的尼姑我不认识,她给我们斟满茶,告诉我顿珠啦和央金啦当然还在青朴,负责管理和主持文则寺的一切宗教事务。
       经过一排排尼姑宿舍,野蔷薇树长得更茂密了。在拐角的后面,有一栋小小的二层楼。红色的小门锁着,透过门缝,我看到院子里盛开着紫色、白色、淡粉的花;那一定是央金啦亲手种的。门旁边的墙上,有一块隐修者留下送茶饭用的小木板挡住的窗口,顿珠啦在里面密修。我敲了一敲,顿珠啦拉开小木板,露出他微笑的面容。他的身后,我看到洁净的房子里摆放着彩色藏柜,床上铺着羊毛卡垫。液化炉旁,几个擦得锃亮的暖瓶闪着光。
     “顿珠啦,你们好吗?”我一面问,一面朝里张望,央金啦好像不在家。
     “很好,谢谢。”顿珠啦说。他的气色看起来很红润,面庞也比九年前显得胖了。他的身体很好,生活看上去也大有改善,我心里一阵喜悦,但他,顿珠啦并没有记起九年前的我。顿珠啦友善地笑着,又说了几句,关上了木窗。我和尼姑转身往回走,刚走到尼姑宿舍新装的自来水池旁,我的心头突然一阵痛楚,九年了,远眺青朴山下我的生活,空无痕迹,而我的身后,顿珠啦和央金啦在一起,九年来没有一天分离----我哭了。我擦干眼泪再返回去,我再敲开了顿珠啦的小木窗,他怔怔地望着我,他叫出了我的名字。他说,央金在楼上闭关,他关切地望着我,问我:有什么事情发生吗?这些年你还好吧?
       我使劲摇摇头。我丰衣足食,我还缺少什么?我恭敬地奉上自己的供养,我的今生无法选择青朴,只能在红尘中奔赴。九年了,顿珠和央金的心已经沉静如金,我却千创百孔---
       从青朴回去的路上,我依然沉浸在顿珠和央金的往事中,我回想着他们曾经的背弃,如今的圆满;他们的爱,是一双突破红尘的箭,在青朴,为爱情出离的人,已回归在佛那幸福的深海----夕阳夕照,顿珠和央金恍若光芒里,一双自在的黄金鱼;而我,曾经执着的一切,在没有佛和青朴庇护的世间,就像山下,夕阳洒下的残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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