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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民的挽歌

作者:金兰仁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992      更新:2016-11-30
文/金兰仁

今年早些时候,我在外地出差。半夜时分,电话铃声突然响起。经验告诉我,此时的电话内容不是有大事就是有不好的事,更何况是哥哥来电。电话里哥哥急促地告诉我:“细妈刚刚病逝了”,沉默了好久以后,详细告诉我小婶婶出殡的日期及我要做的事情。
  细妈是土话,即小婶。别看是土话,里面有深意。“细”是土话“小”的意思,好理解。然而,称呼自己妈妈以外的人为“妈”是有严格的界定。同胞兄弟的子女,称自己父母以外的叔叔婶婶为加排行的“爹和妈”,表示是至亲的血亲,除此之外的堂叔堂婶一律以名字或排行加叔或婶相称。我父亲的二弟,小时候过继给我的五爷爷,所以我们就只能称之他为三叔。这是礼节,乡下人耳濡目染,平日里,连会讲话的幼儿都能准确地称呼,不会弄错。严格的称呼,让人随时了解相互间亲疏及血缘关系,明白说话双方必须承担的义务和责任。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家族里办大事,特别是婚丧嫁娶,不管你多忙,如果没有不可战胜的困难,就得回家,这是规矩,也是号角。我父亲兄弟姐妹六人,第二代与我平辈的兄弟姐妹有近三十人,第三代晚辈近八十多人。小婶是最后去世的父辈,是大事,在外工作的几十人不约而同地于出殡前两天赶回家了。堂哥告诉我,他与嫂子送孙子到镇江的侄子住处,早晨六点才到侄子家中,吃完早饭,接到家里通知,二话没说,带着儿子媳妇孙子立即启程回家。也许有人说,平日里,我与逝者或其后代关系不咋地,没有什么来往,我不想去,但是请你千万记住你自己的身份,只要你是家族的一员,你就得尽义务,就得听召唤,否则就会受到谴责和惩罚的。在我的记忆里,我们那个村庄里,类似情况时,必须回家而未回家的人就那么几人次,原因是人在几千里之外服役,路途遥远,接到通知后立即启程,回家也要花10天以上的时间。即使有这样的客观原因,此事要取得家族长者首肯,而且其在家的父母或亲人,必须向办事的人家道歉和说明原因。
  许多地方都有类似的习俗,而且执行起来都很严格。处罚不守规矩的人措施既简单又到位,就是自此以后,不守规矩的人家里办事的时候,没有人会来了。其实,我为这规矩感到不安,认为有点不近人情,从经济角度看是浪费的行为,那为什么这种习俗得以保留和光大下来呢?上世纪末,几个外国朋友问我:“为什么你们家族办事人人必须参加的习俗如此严格?”当时,我说是习惯,是中国人的习惯,现在看来,答案是中华文化的要求,这些习俗中凝聚了中华民族的魂魄,是中华文明得以流传几千年的基础。
  流传几千年的习俗,有一套保证其能贯彻实施的完整体系。“八仙”是出殡时抬棺之人的称呼。在我家乡,八仙是同村乡邻,以自然村为单位,每家要出一名男丁,组成20人的队伍,叫一副扛子(绑扎棺木的杠子,为两根长十米左右的原木)。八仙是义务,到了年龄,一定要参与,断不能拒绝,如果拒绝的话,就没有人为你的父母出殡抬棺。如果偶尔出门在外,回不了家,自己必须请人顶替,实在没法子,花高价也得请人代行八仙义务。送父母最后一程之人是最受尊敬的,不但好酒好菜,而且必须做到礼节,例如要跪请八仙接受“草鞋”,叩拜恭请入席等,稍有不慎,就会失掉礼节,为人所不齿。
  在家乡,凡是父亲的后事,家族长者说了算,母亲的后事,则是母亲娘家人说了算。于是,小婶的侄子(舅舅已经过世)在出殡前一天,代表娘家人履行了权利及义务。检视完小婶着装,寿材质地及丧事办理程序,并表示满意后,堂弟才能为母亲盖棺封棺。其实,这也是拷问孝子女的一道程序,试想,如果母亲的丧事办得不如意,或者生前不孝,娘家人会轻易认可盖棺?
  出殡日倒数第二天晚间,是家族人员集中的时间,叫议事。首先确定在座各人承担的具体义务,次日宴席座位安排,出殡路线,确定家人礼金多少。送礼有讲究,按亲疏及内外有别的规矩确定礼金的数量,等亲同礼,疏不过亲。而且葬礼礼金用大字写在白纸上公榜,如果送错了礼,外人就评价你“不讲礼”。
  除了安排丧事程序外,最重要的内容就是追思。在家族长者的主持下,伴随着道士低沉的诵经声和唢呐的呜咽声,堂弟们及堂姐开始说话了,回忆着母亲的病情,治疗及逝世的过程,列举亲朋好友如何看望等等,自己对母亲的遗憾之处,告知丧事将如何办理,说到情处,泪眼婆娑。侄子侄女自觉地追忆婶婶对自己的好处,自己的遗憾,流泪硬咽,气氛悲伤又亲切。内行的人都知道,这种习俗其实是对人性的考验,对于在父母生前已经尽孝的子女来讲,亲人们理解他们的悲伤与遗憾。孝敬父母有瑕疵的子女则如坐针毡,他们在此要受到道德审判,众目睽睽之下,大家知根知底,任何狡辩都是苍白无力的,恶名及劣行不但昭之于亲人面前,而且经过乡邻的言传,为你今后人生打上洗刷不掉的烙印。
  难得相聚的亲人,话是说不完的,只要时间许可,大家认为是事的“事”都可以拿出来议议,如续谱、修祠堂及家里老人安排等。严肃的议事之外,还是有热闹的。好动的年轻晚辈,相互揭穿小时候的丑事,某某小时候做坏事挨打,是小婶拉住了,某某常在小婶家放开肚皮吃,一个人吃全家的饭,害得小婶经常重新做饭。此时,脸红不算什么,就怕即兴起哄,要你挑多少担水,搬多少张桌子,在灵前跪拜多少时间,吃多少块肥肉,刚过门的新媳妇和刚提亲的女婿是重点捉弄对象,这时是没有年龄大小及男女顾忌的,而且是“亲”才有资格介入,反正就是要让你多做,多吃和多尴尬,寻找到童趣就行,这也许是办 “白喜事”诙谐的一面吧。
  葬礼上子女及亲属的哭诉其实就是平民的挽歌,在逝者安息、盖棺、出殡及落葬时四个节点是必备的程序。当然,普通的乡民,肯定不能像文人雅士一样有达意的语言表达,但抒发的情怀是相同的。在我的家乡,唱挽歌的责任是落在女人身上的,男人即使再悲痛,也只是流泪低泣。女人要哭诉,不然的话,别人会说不懂事,特别是长房的媳妇,哪是不能不哭诉的,因为这与孝顺挂钩。近年,年轻人多,不会哭,由此得到大家的谴责,特别是长者的谴责,经常摇头说:“肯定不孝顺,不然怎么不会哭?”而对外乡媳妇及外出常年不在家的媳妇,则网开一面,说:“她们不懂我们的风俗”,不过,到时候大家都会哭诉,宁愿落个水平差,也不愿意落得不孝顺的名声。
  家乡挽歌的调子来源于四句体乡土山歌,用前两句旋律加对逝者的称呼就成。旋律简单朗口,悠长悲伤,穿透力强,催人泪下。不同身份的人,哭诉内容是不一样的。女儿哭娘,哭断肠。堂姐的哭声凄惨,拖长的腔调,声声呼唤着娘,历数母亲如何将自己养大成人,如何帮助自己,道出自己无限的眷恋和不舍;媳妇哭婆,看四周。弟媳们的哭诉优雅,口齿清晰,妈不离口,哭诉婆婆持家的往事,自己如何照顾的过程,道出的是不舍和留恋。小婶的媳妇及女儿是主角,至亲的侄女侄媳多是见景生情,随大流罢了,哭诉声不会盖过主角,这也是约定俗成的潜规则。出殡当日,自发参加送葬的乡邻很多,女人的诉说成不成功,有没有水平,是不是言行一致,会有人现场嘀咕和评说。也许你能干与否,孝顺与否,以及你做人的形象就在瞬间树立或坍塌,搁置礼节的需要不谈,在这样的动力和压力下,女人还不浑身解数,尽其所能?
  我曾尝试整理家乡的挽歌,但后来发现自己想法幼稚,只得作罢,因为挽歌歌词因人而异,即使记住了言辞,但还原不了女人的肢体语言、面部表情以及当时的场景。看似简单,其实挽歌不好唱,女人哭诉吐字要清晰,哭诉要有内容,发声要有调子,否则,来参加葬礼的人会笑话你“不咋地”。我曾私下问堂嫂,这事难不?她说:“你说难不?大家看着你,竖起耳朵听着,藏不得奸,又不能作践自己,说的不好,你们这些做儿子女儿的高兴?”她说着,一脸的不屑:“领导致悼词时拣好词就行,反正又不牵涉到自己。哎,这比唱黄梅戏难多了,唱得不好顶多是哪场戏演砸了,我这里哈,弄不好就丢了一辈子的人”。我的一位发小,在中学里做几十年的语文老师,经常感慨地说:“做人真难,能做事还要会诉说,得到大家的好评不容易,乡邻的评头论足让多少媳妇、女儿将自己才华发挥到极致!”
  正因为事难做,女人在葬礼上是受到礼遇的。只要女亲属开始哭诉,唢呐声时会立即响起,而且中间再累,也要憋到底,曾经有那么几个坏媳妇,合伙戏弄“吹师”(吹唢呐的人),妯娌轮流上,直到师傅作揖求饶才罢了。出殡的时候,八仙再累,也要随女人引路而行。挽歌声起,孝子就要跪在地上静候,待挽歌停止才可起身,平日再牛气的大老爷儿们,得向跪拜逝者和自己媳妇。想想也是,做喜事的热闹也好,送别亲人的悲伤也好,都是老娘在撑着,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能不记得我们的好呢?
  参加完小婶葬礼后,在回家的路上,遇一对邻村中年夫妇,男人对我说:“某某哭得好,会哭。”
  女人则说:“现在的年轻人,整天在城里,不是打麻将就是上网,家里事儿都忘记了。咳,我们死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人哭?”
  我入乡随俗,连忙迎合地说:“会有的,比今天还要好!”
  他们说的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哭,而是担心这样的习俗还能保持多久,担心这凝聚家族人心的事儿还能维持多久。我想,不必担心,长江沿岸及大多数汉族人聚集的村落里,都有类似的风俗,倾家族之力办大事的规矩,追思先辈及以歌忆亲人的做法普遍存在,而这些习俗的背后是千年的文化积淀和传承,怎么可能消失呢?亲人们在节日及重大时点的集聚,相互间约定的规矩,例行的道德检视等做法深入人心,它不因时间的流逝及人事的更迭而发生变化,而且任何人和任何力量都阻止不了这种习俗的传承。回望中华几千年的历史,不正是这种不变的力量,维系着我们民族之魂吗?

                   二0一六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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