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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在两个女人之间

作者:宇秀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36551      更新:2025-10-25

       今晨醒来,看到国内的头条新闻:全国人大常委会通过决定,将10月25日定为台湾光复纪念日。哦,就是明天,北京时间再过三个小时。

       几乎同时,想起本月18日,郑丽文当选为中国国民党新任主席——继洪秀柱之后,第二位女性党主席。视频里,支持者在其胜选后激动万分地呼喊:“我们是中国人!”

       蓦地,眼前浮现出初到温哥华就读移民英文班的一位台湾女同学,我曾就我们之间的交往写过一篇《中国,在两个女人之间》。不由翻出旧文,忽觉多年前的文字,像是时间不经意埋下的民间伏笔。

——2025年10月24日晨起随感

 

       那年(2012)台湾大选马英九连任,我忽然很想联系一下久违的台湾同学琳达,这倒不是马英九和琳达之间有什么关系,而是中国,在我和一个台湾女人之间有一种私密的情结。可惜没有联系到她,她原本在西区的房子已经卖掉了,我疑惑她是真的去了上海还没有回来。
       琳达姓陈,她说在台湾时候她叫陈宜玲,一个很地道的中文名字。在大家彼此都只是用英文名字交流的时候,其实谁都不知道对方的真名,不知真名的关系似乎总是亲近不到哪里去。琳达跟我相识不久就告诉了自己的真实姓名。虽然我们彼此还是用英文名字称呼对方, 但是知道了真名实姓以后, 就觉得对方是真实的存在,彼此的关系也就可以深入了。
       不过琳达是台湾本省人,若是以前在国内的感觉会很浪漫,因为很容易想到阿里山的姑娘。小时候自己在少年宫还跳过这个具有台湾高山族风情的舞蹈。不过大家都来到加拿大坐在一个班级里读书,以往阿里山姑娘的想象就没有了。而且因为在这里看到的台湾新闻太多了,在交往中就不由多了些顾忌。
       有人曾经问我:你和台湾人在一起会不会谈到一些敏感的问题?不用问,所谓敏感问题肯定是有关“一个中国”的。我反问:那你呢?对方说尽量避开这类话题,但是台湾人言不及中国倒是蛮难的,更别说是要去大陆寻根、寻亲、寻商机……就说最最坚决要同中国划清界限的阿扁吧,一说到声嘶力竭就搬出成语典故来增加力度了,比如有一次骂人就假借谐音提到吴三桂,而吴三桂何许人也?乃中国近代史上的人物;至于谐音的用法本来就是中文所特有的修辞,利用同音不同字来表达某种特定的意思。台语并非有独立的文字,自然这种修辞不能归入台语里吧。阿扁尽管一面不停地表明自己不是中国人,但同时又不断地表现自己扯不断和中国的关系。这种扯不断又常常是下意识的,不怪阿扁脑子不清醒,应该归咎于血。
       再说琳达我们之间吧,一不小心就说到了中国。

  琳达在我所在的新移民英文班里是我最为欣赏的女生。而我们俩在一起就颇有点互相吹捧之嫌疑,但我们彼此都感觉到是很真心地赞赏对方,所以也都开心地说舒服地听,互相都是一种享受。我们彼此的欣赏一开始并无什么深刻的内容,只是在于对方的衣着装扮和家居布置等生活审美层面上。但这些方面的默契,对于女人实在很能够令心灵靠近。
       琳达有一头可以真正称为“秀发”的长发,长到腰下。平时她多将头发简洁地盘起。她曾示范过盘头的经过,一分钟都不到就好了,一点都不让人觉得长发的累赘,当然还很漂亮,是很民族风情的那种漂亮,再加上她喜欢穿有刺绣有盘扣或者斜襟立领的唐装,以及有着良好教育的中式做派举止,使她整个看上去有一份中国古典的风韵和雅致。当然对美很有颖悟的她,不会把自己打扮成一个中式古董,她会把古典和现代很得体地融于一身。她说她喜欢自己的形象在海外看上去更中国一些。但在说过服装之后的另一时间的别个话题时,她却说你们中国如何如何。我一听到她说出“你们中国”几个字顿时有点心寒,我当时好想反问她身上的唐装对于她是不是外国的装扮?不过我知道她说这话是无意识的,不定说什么又回到中国了。就暂且由她去吧。

  一天去她家里喝下午茶,发现她在家居的布置上也很有匠心,她的客厅是法式的风格,她说是为女儿设计的,女儿在学法语;但她的书房却点缀了许多中国古典的元素,那窗帘虽是罗马式的,但图案则是中国的书法,和墙壁上的字画甚为协调。而且她要让“老外”从窗外就看到那是中国人的家。她选择的沙发面料很接近国画的风格,像是在宣纸上的写意。她告诉我她化了很多精力去找寻这样一张和中国字画相配的沙发,如果买红木的或青云花梨木的就简单了,但她觉得一是价钱太贵,二是感觉比较生硬,她更喜欢柔软温暖的东西。她很得意于书房的设计,她说希望自己在海外的家能够保留一点我们中国的东西。她显然没注意到她又说回到中国了。真正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她说书房是她感觉最安全的地方,有一种被拥抱的温暖。
       那一刻,我也被她的话温暖了。我想,琳达用法式客厅来接待客人, 或者展示给客人她的洋派的一面, 却躲在书房里享受安全与温暖。是什么令她在书房里获得那样的感觉呢?那个时候的琳达比我的英文要好一些,不过读英文仍然是不及读中文那么直接, 她的书房里满眼可都是方块字,连窗帘和沙发上都是啊。她把自己的身体收拢在沙发里,秀给我看那些方块字的氛围让她变得像猫。
       在琳达那间温暖的很有中国色彩的书房里享受了下午茶之后的另一天,我们有了一次比较深入的交谈,地点转换到我的家里。

  她提议到我的书房里,她不住地赞赏我的又古典又时髦,非常上海味道的中国风格。琳达比我要善于赞美对方,这一点她比我像“老外”。她说她喜欢我从中国带来的古色古香的小摆设, 其中最吸引她的是一尊出土文物似的满是泥巴的唐三彩人物塑像。我佩服她的眼光是有点历史感的, 略知文物和工艺美术的人都知道唐三彩乃是颇有历史渊源的中国艺术。
       我本想这个下午千万别涉及任何敏感的话题,对于初来乍到的新移民难得闲情逸致同女朋友一道品着香茗来交流一下女人的心情,更何况是碰到了有共同审美情趣的女性。书房的窗户如宽银幕一样, 西晒的阳光穿过百叶窗帘在米色的地毯上倾斜地划出一深一浅的横格, 我的心里不知怎么也时而深时而浅的。不知怎么就又从个人感情聊到了民族情结。难道我们华人都有太多的历史包袱?其实琳达和我在外表上都不是那种有政治敏感的女人,我们只不过是喜欢漂亮的小女子。实际上那天我们也就是从旗袍说起的。
       琳达有一件黑色的旗袍式的绣花无袖长衫,天凉时搭一条乌黑的丝绒披肩, 披肩里面时而露出一段玉臂, 很妩媚的。这个下午, 我告诉她我喜欢看她穿这件衣服, 并说胸前的那个刺绣很点睛, 不然就逊色许多了。我说这话时眼前就浮现出儿时故乡苏州的阿婆们坐在门前挑花绣衣的情景……琳达说当然,贵就贵在这些绣花上了, 这是我们中国的特色嘛!
       她又说到了“我们中国”。琳达的这件中式长衫是在台湾买的,很贵。像这种有刺绣、盘扣等传统的考究的手工中式服装自然价格不会很便宜, 对于现代人有点工艺品的意味了。不过当我告诉她我的那件被她说了很多次“好喜欢”的蜡染布无袖高领棉马甲的价钱时,她惊讶得半天没有合拢嘴巴。这件棉马甲在上海是很一般的, 我现在很后悔出国时没有定做几身像电影《花样年华》里张曼玉穿的那种高领旗袍, 又古典又时髦, 是绝对上海味道的中国风格。琳达一听就像孩子一样雀跃大叫起来,“我也要!我太喜欢了!”我告诉她,自从《花样年华》上映后, 连八十岁的做旗袍的老师傅也出山为今天的上海女人度身定造那电影里的旗袍了。当然这样特制的旗袍价格自然不菲。琳达就说她碰到好多有钱的大陆人。不过那些新富太太们对旗袍的兴趣远不及对爱马仕包包来的热情。
       琳达就说她家的邻居就是大陆来的暴发户,但她不喜欢这个富有的邻居,尽管那邻居见琳达总是很热络的。琳达说夏天时候, 那邻居就端着饭碗、夹着香烟来敲她的门, 然后就站在门口闲聊, 一边聊一边居然把香烟屁股丢在吃过的饭碗里。说起她家的富有的大陆邻居,琳达就叹口气说, 唉, 你们中国现在好多这样的暴发户, 素质好差的。
        我忽然发现,琳达往往是说到她讨厌的人和事就说“你们中国”,反之就是“我们中国”,比如她喜欢的旗袍和书房里的方块字书法,就是“我们中国”的。那天从她的邻居引出了大陆的爆发户和种种腐败现象的社会话题,其实腐败的情况又岂知只是在大陆?琳达点点头,说台湾也很成问题,最后就说到政府的不是。琳达突然问了一个与那个午后我们两个女人的下午茶很不和谐的问题:“你知道为什么我们台湾人不喜欢你们大陆人吗?”
       我被她问得不寒而栗。但是我立刻就反问她,“你知道我不喜欢的台湾人吗?”
       我们一时都不说话了,空气似乎凝固了。不过稍停片刻,我们几乎同时张嘴打破了沉默。我同意琳达对中国大陆腐败的一些看法,她也不反对我对台湾扁政府腐败无能的认识, 但是我们都不会因为这些, 就连我们的故乡都不认了! 就像我们喜欢的旗袍,从大清朝至今, 多少朝代更迭, 社会也沉沉浮浮,总不能说因为朝政的更替, 就此一时说它是中国的, 彼一时又说它不是中国的吧。琳达到底不肯因为她不喜欢某些中国的人、中国的事情,就舍得放弃旗袍,说那也是你们中国的。
       那个下午,我们最终在旗袍上达成“一个中国”的共识。琳达就说到了中山先生孙逸仙,她说起国父就像是她自己家的祖辈,两个女人的心又靠近了。

  后来琳达提前离开了英文班,去一家台湾人的公司工作。有好久我们没再联系。圣诞节到了的时候,琳达突然来了电话,说她去了趟中国的福州, 可惜还是没有去上海, 但是她有想在上海做生意的念头。她说自己的好几个堂哥都在上海, 生意做得很热闹,她自己的姐姐也去了中国,而且看样子是要长期呆下去了。

     

补记:


       原本此文在电话那头无人接听的“嘟嘟”声中就该结束了,最近回上海探亲的一个意外情节令我不得不补上一笔。那天走进田子坊一家旗袍店,着一身如《花样年华》里张曼玉穿的高领高叉旗袍的女店主温雅地迎上来,“啊?!”我差点叫出声,眼前的女店主像极了琳达。如果本文是小说,我一定就把这女店主写成琳达,不过此文是非虚构的散文,还是回到现实。

       那女店主注意到我的惊诧,用软软的台湾腔国语问道:”您发现什么特别吗?”

       “哦, 您也是台湾来的!” 我说完才发觉自己在问话里加了个让对方不知前提的“也”字。

      “我现在也是上海宁了”。女店主幽默地回答,她特别把“人”咬成沪语发音的“宁”。

       从旗袍店里出来,离田子坊不远的马路边上有家杨惠姗的琉璃工艺品店。这个台湾曾经的明星早已成了上海的琉璃女王了。琳达是喜欢那类东西的。我想着没准儿能碰到琳达,就穿过马路朝那店走去。

     
(原文首发2011年12月冬季号《文综》(香港),修订版刊载2014年第11期《两岸视点》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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