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金红

     从三层的酒店里出来，想着母亲的病腿，便想扶着母亲下楼，母亲挥挥手，我扶着栏杆自己下楼得劲，你们先下楼。于是走在母亲的身后，看着母亲一级一级的往下走。左手紧紧的抓着栏杆，右脚缓缓的迈出，落在一级台阶上，左脚并不着急迈向下一级台阶，而是慢慢的走向等待着的右脚，并拢站稳，接着手向栏杆下移动一点握紧，然后右脚向下迈步，左脚缓缓地跟上，像一个胆小的刚刚学习走路的孩子。我们一步一个台阶，只需不足一分钟就下去的三楼，母亲两步一个台阶，足足用了五六分钟。看着母亲，我和姐姐互相对视了一眼，紧接着沉默了。
母亲的腿疾有很多年了，小的时候得了骨髓炎，因为家里穷，孩子又多，姥姥姥爷根本没有多余的钱给母亲治病，生病只有死捱。母亲自小比较好强，腿疼就自己跑野地里拔一些不知名的植物捣烂敷在腿上，疼的实在熬不住，就向姥姥要几分钱，买几片止疼片。就这样，母亲的腿竟然奇迹般的好了，只可惜，腿变得一条粗、一条细。在我的记忆里，母亲从未穿过裙子，无论多热的天，始终是一条长裤。我们姐弟三个谁也没有想过，我们的母亲为什么不穿裙子，甚至没有发现母亲那一粗一细的腿。
上初中以后，为了让我们姐弟仨生活的更好，母亲独自承包了单位里的卤肉店，这个当时连很多男人都嫌脏嫌累的活，母亲硬是一个人扛下来了。那时候，市场还没有放开，卖猪肉也就母亲单位一家，为了能买到好点的后腿肉，每天早上，当单位里其他人喝着茶水吃早点的时候，母亲已经开始工作了，先将一车一、两顿重的生猪肉卸车，然后一个人抱半扇猪肉，一趟趟的放到冷库，然后堆放整齐。卸完猪肉，赔着笑脸，只为让同事剁几个紧实的后猪腿，然后拔毛、剔骨、过水、清洗、卤制、买卖。夏天还好，尤其是冬天，几十斤猪肉过水后，翻着白色的油腻腻的泡沫，必须一遍又一遍的洗，有限的几壶热水很快就用完了，只能用冷水清洗，洗完猪肉，母亲的手常常冻得通红。从早上五点到晚上八点，母亲一站就是十几个小时，忙的时候，一天连饭也顾不上吃，也就是那个时候，母亲的腿又患上了静脉曲张，每晚都要拿热毛巾敷自己肿得皮肤透亮的腿，也就是那时候，我发现了母亲一粗一细的两条腿，开始懂得了，生活的艰辛和母亲的伟大。
随着年岁的增长，母亲的腿疾也越来越重，先是坐久了，站起来就不能走路，要站着适应一会才能恢复常态，再后来腿钻心的疼，为了腿，母亲吃了不少药，各种治关节疼的药，朋友介绍的，熟人推荐的，以致于母亲都有点灰心了，后来打听到兰州的一个骨科专家，开了些针剂定期往骨关节里注射，疼痛的症状稍有缓解，可是腿还是走不动路，更别说上楼下楼了。前些日子，大夫建议我们做骨关节置换手术，可是做这种手术，术后的恢复情况也是因人而异，有些人术后效果好，而有些人术后连路都走不了，再加上母亲有高血压，心脏刚做完手术没多久，做这样需要全身麻醉的大手术，风险太大，母亲不想做，我们也因为各种各样的担忧而放弃了手术。
到底拗不过母亲，搀扶着母亲，跟着她的节奏，缓缓地走向不远处的公交车站。母亲走得真慢啊，慢得每迈一步，好像都下了很大决心似的。离公交站还不足二十米的时候，一辆公交车于我们擦肩而过，我不由得说，要不咱们跑几步吧。母亲缓缓地说，不急，这辆走了，一会下辆就过来了，就这样，在我们离公交站不足十米远的时候，公交车停了下来，在离我们不足五米的时候，驶走了。跟着母亲缓慢的脚步，我突然明白，母亲不再是从前的样子了，别说跑，就连快走对她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事了。
远远的公交车来了，母亲扶着我的手臂吃力的挪移到公路上，然后在公交车停下的瞬间，拼力的拉住公交车的门把手艰难的完成了两个台阶的上行，然后尽最快的速度在车启动之前坐下。看着如此近的母亲的背影，这个因坐公车就需这般努力的我的母亲，我一时忘记了挥手，心被什么扯着似的，生疼。母亲冲我摆摆手，回去吧。我笑着点头，车呼呼的开走。转过脸，是怎么挡也挡不住的眼泪，我的母亲，那样蹒跚的移步，分明是一个衰弱的老人才会有的脚步，曾经那个有着健硕背影的母亲，终于也被岁月掏空了强悍，衰弱成这样一个连上下车也让人心惊的老人了。
从没有这样近，这样清晰，这样仔细的读过母亲的背影。从小到大，几乎都是母亲看着我们的背影，蹦蹦跳跳上学的背影，背着行囊离家远行的背影，伴着鞭炮结婚成家的背影，从没有回首看看身后伫望我们的母亲，那随着光影渐渐白了的发，佝偻的身子，老去的容颜，对我们每一次的离开，是如何的爱恋，如何的不舍啊。回眸间，岁月就抽空了母亲所有的神采，蚕食了母亲最美好的年华，把母亲变得衰弱，变得笨拙，变得沉重到脚步不能挪步，变得让读着母亲背影的孩子，突然心酸到流泪。
目送母亲，我懂了，那份因爱而来的坚强与执着，那份因爱而来的无私与无畏，那份因爱从容接受生活的勇气，那是母亲的背影，我的母亲的背影告诉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