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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巅一棵树

作者:秦锦丽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53284      更新:2013-06-25

       从公路往上,爬五分钟山道,到了父亲住的地方。这山道,节节攀高,说不准会打几个趔趄,鞋子灌进土,裤管扎进刺儿,手臂划破。也说不准得歇几歇儿。要是手里再提点菜疏水果什么的,一准儿红头涨脸、大汗淋漓、呼哧气喘,爬一次终生难忘。这山,父亲一爬就是二十年!
      原本父亲与这山无关。父亲是教师,过去好赖都有公房住,尽管能享受的只是一孔窑洞。我们一家六口便是在县教育局分的那一孔窑洞里靠着父亲一人的工资熬活。渐次长大。
       八十年代末住房改革风起,县上大兴土木。小小的城,两山夹一河,私房往哪儿建?只能上山坡。便削坡平地,依山修窑。地皮一下犯抢。着手早的,或侥幸得到块缓一点儿的坡地,晚的,越去越高越远。父亲为后者,被“春风”吹到了山巅巅上。
       窑洞是陕北独有,采光好,冬暖夏凉,结实耐用。父亲决定在前山所得地基上修建三孔石窑洞。母亲不满意,嫌山高,离街远。开工了,在公路边租了灶房给工人做着饭,母亲还在叨咕:反正我是不来住!忙着修建,谁也没在意这话。三孔石窑修了好几年。一家人对这山巅上的新宅总亲不起来,宁愿挤在老宅院,它便在那山风飒飒处闲置了十多年。
       这当中,遭家灾,刚临知天命之的母亲病逝,到底应了她“我是不来住”的话。家一下子塌半边,子女说大不大,尚不能操持家事,曾在文革批斗中失忆过的父亲,几近痴呆,谁还有心劲儿去想搬新家的事!春熬秋捱又过六七年,我们姐弟几人相继成家,分门立户。这时家属院所在的中学要扩建,教育局给各家各户做工作,程度不等地给一些补贴后把大家给撵走了,中年丧偶的父亲只好住进前山上的那院窑洞。
       父亲一介书生,除看书写字别无所好。住到高山上,交通不便,书报、信息均受限,便以书法为消遣,一沓一沓的宣纸、报纸写了干,干了写。
       后来,父亲开始在宅基四周栽树。
       树有灵性,看着父亲汗水津津的脸满怀感恩地生长;树有志气,朝着天空,心无旁骛,直直向上;树会说话,向着日月星辰,一口气地讲故事。鳏居高巅寂寞的父亲,太需要听到树的话音。
       父亲有股让人服气的韧劲,认准的事,准干个八九不离十。为了栽树,先把宅基四周的坡改梯,独自一干就是大半天。再在梯田里栽树,枣、榆、苹果、桃,不几年,高山上的宅院,因了一行行一簇簇高低错落的树,气象万千。移来的树苗品种不一,父亲摸索着会了嫁接的活儿,小枣接成大枣,杏树变成桃杏。这些树挂果早,长不了两年,就摇摇曳曳地一身果实。子女们不在跟前,桃杏熟了谁吃?父亲眼巴巴望着沟口盼儿孙们回来。羊倌儿偶从院前过,父亲喊人家捧几捧,装两口袋。
       有棵嫁接的桃树,结出的桃子汁夜充溢,甘甜如蜜,没人吃了不赞赏。父亲得了成就感,务树更用心,夏浇水,秋培土,冬“穿”塑料防寒衣。桃子初熟,父亲就忙不迭地打电话叫儿孙,唤亲戚,来吃来拿。有此我回家过年,给父亲打扫屋子,见窑里摞着几十个空牛奶箱,埋怨父亲不及时清理垃圾,正要收拾扔掉,父亲发话了:那是留着夏天桃杏上来,装了送人的。扔不得哟!
       父亲最大的快乐便是儿孙们回来,欢声笑语满院飞,围在一起吃顿团圆饭,这时父亲眉开眼笑拿出自己的好酒斟上几壶,自斟自饮,满面陶醉。酒足饭饱后,父亲便要引领着参观自己的树,细细介绍树龄、来处,品性等,这种时候的父亲大有指点江山的气势。树们似是懂得主人心思,或高或低,或粗或细,都端端正正,精精神神,尽力为主人挣面子。
       一年四季更多的日子,高山之上,只有父亲和他的树。父亲乐时,绕着树,又浇又淤,又修又剪。烦闷时,到树中走一走,看一看,坐一坐,看一看树的绿意,听一听树叶的喧哗,心里就轻松亮堂多了。父亲喜欢树,依赖树,依赖那把根扎进土地,又相互连接的大树。 好多次,父亲对我们说,现在就是街上有栋别墅住,我也丢不下我的树。
       父亲的话,一半是真,一半是安慰我们。
       每次回家,从公路开始上山,我就发怵那段石头土块路,窄逼难走不说,节节趋陡,人愈累坡愈陡,越想歇脚,越找不着能站稳的地方。每当这时,我就为暂不能给父亲在街上安置独立的住房而内疚。而父亲现在生活能自理,又不愿与城市的我们住在一起。丢不下树,是丢不下树根深扎的故土呀。
       虽然回家路难行,但因了年事趋高的父亲,因了那一山一坡的树,我们越来越牵挂这个高山上的家。作为父亲惟一的女儿,我的心常常攀抵那山。有时在梦里,大汗淋漓地爬山回家,快到大门口时,习惯地一声“爸—”给喊醒。每次回家,一上到沟口,向家的方向望去,一眼望见的是一坡树,再一眼就看到树中站着父亲。儿女们回家的这一天,父亲在坡上站了多久,只有树知道。
       有一次暑假回家,下午与同学在街里聚会,吃喝聊天,席散时,已近午夜,却逢风雨大作。几个女同学留我跟她们去住,我执意要上山回家。我不回,父亲一夜睡不好。无奈中,东红买了把新手电,撑伞陪我去。我们从公路刚爬到沟口,向上就望见我家大门口二百瓦的灯泡雨中孤独地亮着,我说,看到了吧,那是父亲等我的眼睛。我几时不回,它几时亮着。父亲的眼睛,总照亮我回家的路。
       又一次归期逼近,离家的时候,父亲一直站在山坡上目送我。任凭我走几步,回转身喊两声“爸,您回去。”父亲挥挥手,纹丝不动。直到我下了山、走出沟,在沟口最后转身,仰脖子向山上望去。这时,父亲俨然高山之巅的一棵树,花白头发被风吹得竖立而散乱,与身边冬天稀疏的树梢毫无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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