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有事,外出一周,我独自照看刚三个月的小不阳。我要离开一分钟,顺手把小不阳放在床边,拿椅子挡住。回头审视,会跌下来吗?自己跌?不会!但小不阳个大腿粗,元气满满,加之牛奶喝多了,一蹬腿,椅子渎职,连忙闪开,小不阳一滚,摔到了地上,躺得还挺直溜。人生想不到的事很多,这算最惊心的一件。平时小床边铺着地毯,但是冬天,南半球的太阳东升后,是从北边绕到西边落下去的,北房有阳光,就在这里活动。是木地板,虽然质量好,堪称地板中的天花板,也不能摔了孩子。哎呀,万一小不阳有什么问题,那怎么办?赶紧飞车前往医院。一上高速,奇怪,为什么这么多车都在逆行?迅疾改为小碎步般慢行,差点碰上对面货车的硕脸。驶入服务区调头。
医生是位英国男人,居然长得和我相似,唯独脖子是加大加粗加长款,让人联想到长颈鹿。他一看,小不阳头上有个青包,立刻作了处理,接着摇头晃脑报了警。警察很快跟进,儿童保护组织Child Safety也跟进,都到了医院。我立刻成为嫌疑分子,受到了“监督”、调查、询问、追问,或者审问。什么情况,怎么发生的,要说清楚。交流不畅,联系了翻译。促肩谈心。强调:家长只是孩子的临时监护人,任何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伤害未来公民——儿童,不能虐待未来公民——儿童!如果家长有超过服刑12个月的经历,对孩子动手,让12岁以下儿童独处,包括待在家里等,哪怕只占其一,都可能被剥夺监护权,以及取消永居签证,甚至直接扔进牢房里包吃包睡,修身养性。有部分是新内容。还好,没有狗血喷头,把我骂化。但关键是,何曾见识过这种场面,我慌乱不堪,语言系统几乎失灵,差点返祖。反正,对方查问什么,我都老老实实唯唯诺诺彻底坦白交代,低头认错,争取获得宽大处理,以免敬水不喝喝罚水。
有点后悔到医院,本来没事;有点埋怨医生,他不报警,还是没事。再一想,不就医,心里不踏实;医生从事这份职业,是为了谋生为了服务公众,又不是为了卧底,发现小不阳受伤立刻报警,属于尽职尽责,应该表扬应该歌颂应该送礼,最好送茅台酒。
我问,是不是因为我们有亚裔背景,你们才这样?
医生把脖子转了180度,脸对着我,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他们根据统计数据,对各族群带孩子的风格比较了解,结论是亚裔的虐待案发生率相对高一点,所以更重视。也即他们认为,这种家庭容易出问题。还提到,亚裔,年轻父母和老人同住,老人有打小孩的可能,年轻人基本不会;他们更警惕爷爷姥爷那一辈。医生、警察、Child Safety,按照保护儿童的流程行事,是为了孩子好。噢,对对对,我完全理解,心服口服,积极配合。我语速极快,盼着他及时把脖子转回去,免得折断在我眼前。
调查结束了。医生的头已经降落到胸前,眼睛和电脑持平,指示还需要做什么做什么,包括做Ct,查查内膜是否受损,以排除出血压迫脑组织的危险。我说不行,孩子这么小。最后同意做核磁共振,做了放心。医生的头又升回原位。
很快转到墨尔本皇家医院,这里有专门的儿童用仪器。嘿,是华人医生!不用翻译了!
检查结果没有别的伤;包块有瘀血,能自然吸收,不用进一步处理。我可以带小不阳回家了。够宽大的!
一直没顾上吃饭,再饿下去仙鹤会来接我,广大华人朋友将蚁聚我家吃饭了。下午餐只准备了包子。不合口味。别拿包子不当干粮,吃!懒心无肠地分开外皮,没见到馅;再分,还是皮。什么包子,公摊面积超过95%?低头查看,哪里是包子,面包而已。差点喂到鼻子里去了。祖传高龄鼻炎趁机发作,痒痒痒。
看到医生、警察、Child Safety,对一个普通孩子,这么尽心,这么关怀,花这么大力气进行保护,简直像个陷阱。思维不断反刍:澳洲没有一拨不劳而获的资产阶级,没有一群渴望不劳而获的无产阶级,没有一批真正不劳而获的官僚阶级,哪有什么陷阱。我非常感动,非常欣慰!回忆以前几十年,在另一块土地上的所见所闻,一对比,千言万语。但不能被误会为给某种势力“递刀子”,无可奉告。听说,“有些青蛙哪怕走遍世界,也一直带着它的井。”我不这样!我离开了老井!我的孙辈非常幸运!
归家三天,小不阳头上的包越来越小,瘀青越来越淡。睡醒后精神焕发,选中我胳膊上半生不熟的结痂,非要抠下来,先是拦不住,后是舍不得拦。抠吧抠吧,流血就流血,祖父都是从孙子走过来的,我又不举报,医生、警察、Child Safety,不会为了保护我,专程前来审问小不阳的。形势喜人。每天都吃没有公摊面积的肉包子,踏踏实实吃。老鼻炎不知所终。
其实养儿养女养孙对个人并没有什么用,完全是吃亏一辈子的事。例如养老,我做了几十年的儿子和孙子,能不能给父母及爷爷奶奶养老,心里很清楚。但血浓于水,我渴望永远全心全意为小不阳——我的盐我的光我的梦中情孙拼命服务,哪怕把自己的时间搅得碎碎的。
我以为,摔跤事件已经过去了。
第四天,下大雨。不敢看窗户,一看以为自己误入了洗衣机。没料到,Child Safety来回访了。
“主角”是位男士,西人,很年轻,化妆比较精细、繁杂,嘴唇、指甲都涂了红;大胸,好似长了两峰乳房,险些超过美女。有点像同性恋。另有一位年纪稍大,印度人,服装精致。除了人不靓,什么都靓。而且脚臭,让人怀疑是国足队员光临。他开车,两个人一起来。雨大风也大,身上鼓鼓的,背着降落伞一般,进门等于“着陆”。
彼此依靠手机翻译软件交流。还是先询问、观察,了解小孩的整个生活环境,包括是否和成年人分睡;说小孩该有自己的床。我家是这样。两位大咖厉害,又给我营养了一番:不能伤害儿童,不能让12岁以下儿童独自待在家里……剥夺监护权,取消永居签证,坐牢……腔调很圆正很话剧甚至很歌剧,老也说不完,老有余毒需要肃清,老往我大脑里灌洗洁精。这些教诲我都知道,并铭记在心,不用栽培了。可他们的微笑,来自于心底,和迎合无关,是因为帮助别人获得了快乐的真实流露。还得装着听。边“听”边默默研究西人的脸。比华人的窄。以为他头小,不。华人的头,两边宽,下巴横;西人的头,前后长,下巴竖。头是一样大的。又从对方脸侧看向雨棚内生机勃勃、颜色矜持的麻雀。麻雀把翅膀放松,下移,爪子从翅膀上方伸到头部,开始休闲式挠头。
西人接着问对医院有什么意见。我朗声回复:没意见!确实。
雨过天晴,后院淤泥厚实,如果藏着泥鳅,就该放声高歌。
可能摔跤事件真的到此为止了。老夫之爱如山体滑坡,终日把小不阳含嘴捧手,兼一不怕苦二不怕累三不怕臭,英勇应对尿不湿里的液体和固体,提高警惕,以保其平安成长。带孩子看着简单,但失手就是犯罪,公,没法面对政府;私,没法面对孩子父母。
我受到启发,多次掂量渎职的椅子,萌发了培养婴雄小不阳当足球运动员的壮志;并在其小床边挂了一张激励卡,“距体育大学招生还有6470天,加油!”
2023年12月载于澳洲新州《南极光》